第二十九章 烛光太亮了,像正午烈阳。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面对着面,藏不住的狼狈曝尸在骄阳烈日下。 让人一时分不清他们谁更狼狈些,是等了五百年的孤魂还是归位后看了五百年的神祇。 孤魂小声囔囔,说给自己听:“我该想到的,他那么笨,胆子又小,早就说过不会走他父亲的老路,又怎么会来这里看我。” 南衡听他自责自怨,想说点什么,又实在提不起力气,便是骂两句,究竟骂的又是谁呢。只好伸出食指点在赵景铄的额上,手指带来的阴影落在这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像白玉染瑕,像一文不值的他自己。 赵景铄这具皮囊里魂体不全,全凭一股执念强留了他的两魄——他的哀与爱。 凡人总有无尽执念,如人间游荡的野鬼,一缕未消执念,常常牵着魂体都归不去阴曹。 而他成了凡人,自然也不能免俗,欲壑难填地贪妄丛生,得到一点,则想要更多。 于是一缕执念强留两魄还不罢休,又生生挣扎出了灵,支撑起皮囊,非人非鬼地苟延在陵墓里。 像个怪物。 占了他两魄又生灵的怪物在地宫里从来也不肯安静待着,拖着一腔烂肉走来走去,点亮烛台,给门轨添油,看一看沈珏穿过的甲胄,摸一摸他用过佩剑,骨头都掉粉了都还要无时无刻地向他传达焦灼——我的小妖精怎么还没回来。 南衡拿他没有办法,就像人类总是拿自己的恶习没有办法,只好投降般将景象传到他的脑海里,让他看到结局——他的小妖精不回来了。 不仅不会回墓里看看他,连人都懒得做了。 “他去做石头了。” 南衡收回指尖,明明是在劝旁人,却又像是在规劝自己:“别等了。” 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爱与哀,落在红尘人间,长成了一个小怪物,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只好低声下气地重复: “别等了。” 顶着赵景铄皮囊的小怪物眨了眨眼,眼圈红红地望着他,忽而落下泪来。 他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一滴接着一滴,安安静静地滑过鼻翼,滑过下颌,砸在拖沓地面的褴褛袍服上,无声又无息。 南衡说:“你哭什么。” 小怪物嗓音嘶哑,缓缓地答:“哭你。” 哭什么呢,南衡不在意地哂笑。 小怪物哀戚戚地哭着,哀戚戚地望着他,哭腔拖得老长,回了他先前的话:“我还没等到呢,我还要等。” “一定要等到么,”南衡叹了口气:“他做了顽石,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开灵智,开了灵智也是崭新的一生了,哪里还记得你?” 小怪物又倔又拧,能一缕执念强留两魄,可见执念强大,执迷不悟。 闻言很没有样子地走到自己的棺材前,摸了摸已经朽化的棺椁,自己爬了进去,用行动表示不赞同。 石粉扑簌簌地掉,他躺在里面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想大不了再等到朽烂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着想着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又坐起身探头对南衡道:“我回到你身体里去,你带我去找他。” “你不怨我害死了他?”南衡问。 小怪物却茫然地问:“什么是怨?” 南衡想着自己又忘了,这玩意儿天然只有两魄,连主魂都没有,哪里知道怨恨。 南衡没有解释,又问他:“若是回归,你的灵智就没了,你也愿意?” 陵墓苟存五百年的小怪物有赵景铄的全部经历和记忆,知道何为灵,也懂得灵是多重要的东西。 仅有的两魄却让他淡化了许多杂事,心心念念只有一股关于小妖精的执念,因而无所谓地道:“你拿去。只要带我去找他。” 南衡却笑了起来。 他轻笑着道: “等了五百年的是你,他找的也是你,我只是让他去死的陌生人,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又把自己弄哭了。 他留下的两魄分明是爱和哀,怎么就变成了哭包。 南衡收了笑,几乎是怜悯地看着小怪物,伸手替他揩了泪,软声问他:“你要不要陪他去做石头?” 他知道自己多余问这一句,小怪物魂魄不全,贪憎怨怒一样未有,只有傻乎乎一腔爱意和哀愁,连这点哀愁,都是挂念他的小妖精过得不好,若非出不去,哪里还会守在墓窖里被动等待。 果然小怪物立刻答:“要!” 小怪物生了灵,又有赵景铄全部记忆,天然会听话听音揣摩人心,他说完就愣愣地盯着眼前神祇灰白苍发,本能地问他:“你不要我了么?” 他是他的两魄,回归本体是他的本能,即便生了灵也不例外,一边抵抗着,一边又想靠近,却不知墓门打开伊始,往日种种都被抹灭了。 南衡摇了摇头。 小怪物自以为懂了,他说:“那我去找他。” 他说着就要跑,被南衡伸手拦住,南衡说:“不着急,还有几日。” 还有几日什么呢,南衡没有细说,终归是些琐事需要做完罢了,他将小怪物禁锢住,传给他剩下三魂。 天地人三魂以小怪物灵智为主,从此他不再是怪物。 南衡又取出自己剩下五魄,没有立刻传给他,而是掌心向上,虚虚握着一小团光。 人有七魄,对应七情。 南衡净化了掌心光晕,使五魄回到初生之态,像婴儿出生时一样纯净。 干干净净的五魄进了小怪物体内,又完整融为一体。 “看看如何?”南衡一招手,将小怪物的魂体召出来。 脱了皮囊的完整生魂站在墓窖里,魂体凝实仿佛活人,他奇怪地伸展腿脚,感受到充沛的力量,觉得自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割舍了一切的神祇含望着他,神情飘渺。 小怪物终于安静下来,又重新穿起皮囊,重重步伐走到他跟前。 他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南衡说:“神是不会死的。” 就像父神盘古开天后化作山川河流,日月星空,他从未死去,只是以另一种方式亘古不灭而已。 就像他自己,原也不过是一柄称天地的衡器,始出南山,公平公正,生而成神,入人间一劫又一劫,长出三魂,长出七魄,有情滋生。 而今不过灵神湮灭,化作无识器具,算不得死。 赵景铄看他灰发彻如白雪,脸上五官也一点点变了模样,长眉入鬓,眼眶深凹,鼻梁挺直,轮廓鲜明起来,连唇线都浅薄分明,看上去冷厉又无情,像冰霜冻结的万丈峰仞,没有一丝人气,也一点也不像个人。 这是南衡本来的样子,却一直没让沈珏见过。 他们现在一点也不像了。 七情俱全的赵景铄轻声问他:“值么?” “我欠他一命,自该偿还。”南衡说:“你等他五百年,他寻你五百年,也应有善终。” 他说着轻轻点了点赵景铄的额头:“你生出灵之后,就该明白有这一日。” 灵不生,他便是沈珏要找的人。 生了灵,他便什么都不是。 而沈珏绝然一死,便断了他和自己两魄生出的灵重合的路。 南衡微微挽起唇角,“我是衡器,天生要公正,不论值否。” 赵景铄想,原来是我过分贪妄。 可贪妄本是人性,他并不后悔,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神也不是那么自由,一举一动都要衡量,或许世间活着的一切生灵,不论神虫,生来都有一副枷锁箍着筋骨。 可什么才是自由呢,赵景铄静静地想,或许,我喜爱我的小妖精,想要他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或者我陪在他身边,我这样想,就这样做,这便是自由。 “就这样罢。”南衡对他伸出手:“时候到了,我送你去。” 赵景铄缓缓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面目全非的陵墓,他准备的那些物什,在不曾密封的陵寝里早已朽坏了,冬夏的衣裳,春秋的鞋靴,锋利的长剑和弯刀,还有他自己的破皮囊。 都是光阴里,应该过去和舍弃的旧事了。 “想好要做什么了么?”南衡问他。 “我要和他一起。” 赵景铄抿了抿唇道: “他若为玉,我便为石包裹着他,不叫他受磋磨。” “他若为石,我便化作青山,将他藏起来,不让旁人惊扰了他。” “他若想做花,我便做滋养他的泥。” “他若想变人,我便化作人陪伴着他。” “我要做他喜欢的花,天天开给他;变成他喜欢的鸟,日夜为他歌唱;变成大树,为他遮风避雨。” “我要他睁开眼,满眼是我,闭上眼,满心是我。” 南衡食指点在他的额头,指下刚刚复生的皮肉光滑又温暖,不曾见过阳光雨露,也不曾让他等了五百多年的人见过——甚是可惜。 赵景铄闭上眼,感受着身躯转瞬再次腐朽,层层皮肉脱落,同他坚持了五百年的一把老骨头一起,散逸成地上一堆灰色的尘。 魂体重新飘出,被南衡握在掌心,望着掌心许下豪言的生魂,他动了动嘴角,似是要笑,然三魂七魄已不再,笑容都给不出去,只好收回来,心想,我已赠无可赠。 那就最后赠出无边法力,助他得偿所愿。 他松开手,送掌心魂魄去了想去的地方。 墓室倏然黑暗,长明灯覆灭,气孔封闭,流动空气被截断。 神祇琐事已了,安静地坐在黑暗里,逐渐化作粉尘,和赵景铄留下皮囊的那一滩混在一起,被油脂覆灭。 阴天子坐在案牍前,指尖叩着已写好的告状文书,文书一动不动,突然无火自燃。 他吹了口气,吹散了黑色灰烬,对一旁的总判官漫不经心地说: “事主都没了,这状怎么告,送上去也是讨人嫌。” 不等判官说话,他又自言自语: “行罢,不告就不告,可真是个讨厌的老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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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30
大大你总是能用轻描淡写的笔触,勾勒浓墨重彩的爱恨情仇,让人猝不及防就哭得稀里哗啦
2021-01-30
所以南衡这五百年都没有爱和哀! 难怪他之前会那样对小狼
2021-01-31
这里真的好意难平,两个人阴差阳错错过了那么久,可偏偏小狼下辈子投胎成顽石,两个人都是不会爱却又爱太深。太太真的好厉害,不论说《遇蛇》还是《双玉记》都是用最温柔的笔触写最深的情述最虐的故事。真的真的太爱你了呜呜呜呜呜。溯痕大大yyds!!!
2021-02-02
我哭了一晚上还是意难平,到底是为什么!!呜呜呜呜
2021-02-18
我的老天鹅,意难平啊!!!南衡终究不是赵景栎,南衡终究还是赵景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