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从顽石变成人类,石头精觉得自己有点怪。 他窝在白玉山怀里蹬蹬腿,又甩了甩胳膊,看自己一身软绵绵的小白肉,歪着脑袋问:“山兄,我身上是不是少了点东西?” 他问完自己就乐了,脸腮高高鼓起像两只刚出炉的小肉包,咯咯地笑道:“原来是我没穿衣裳。” 穿衣裳是件正经事,山里的走兽有毛皮,飞鸟有羽翼,人类崽子的这副皮囊既没有毛也没有羽,连鳞片花纹都无有,实在不大好看,很该用衣裳遮遮丑。 他说:“山兄,给我穿衣裳呀。” 说完又找补一句:“要好看的衣裳。” 白玉山将他掂在怀里揉了揉,觉得小胖崽子像正月十五的胖元宵,软糯糯,圆滚滚,可爱的使人愿意满足他一切要求。 忽然有了老父亲心理的白玉山直接变出一叠小衣裳,红橙黄绿紫各色俱全,搭着鞋袜一并堆成高高小山,问胖崽子:“要穿哪套?” 花花绿绿的衣裳堆在一处,比最鲜妍的花朵还要缤纷,小崽子兴奋地蹬着腿下地,扑到衣山里一通翻腾,将整齐衣物搅的乱七八糟,才从最底下找出一套玄色衣裳,双手捧高高道:“先穿这个。”又撅着腚翻出一套大红色摆在脚边:“明儿穿这个。” 还有天蓝,湖绿,浅粉,鹅黄,所有鲜亮显眼的颜色都没放过,打算将来每天换上一套。 然而他最喜欢的还是这套玄色衣袍,稳沉的色泽在纷杂五彩的衣裳里显得格外可亲,让他一眼就相中,迈着短腿儿跑到山兄面前,满眼期待地举着它。 黑中透红的布料上绣着暗纹连枝花,辟线成丝的织绣缀得轻薄布料沉重华美,一套小小衣裳分亵衣和中衣,外袍和鞋袜,还有成套的腰带及挂饰样样俱全。 白玉山蹲身一件件给他穿戴,从贴身的亵衣到鞋袜和外袍,最后缠上腰带,腰带上系起小小荷包,再挂上压袍角的琅佩,一根根或长或短的绳索在他十指间穿梭,系成一个一个结,将小崽子打扮的似模似样,仿佛一粒黑皮元宵。 白玉山望着他久久不说话,上辈子的沈珏从来不喜欢在衣物上作名堂,总是从头到脚一身鸦黑仿佛随时能祭个天,让人看的眼烦。 后来不知是从哪天开始,随时能祭天的狼妖发现自己衣着不讨喜,便翻箱倒柜地找出他使人裁织的衣穿上身,时不时进宫在他面前晃一晃。 那时赵景铄让人给他做了许多衣,且不怀好意地让织娘给他衣物上绣满团簇绵延的花,巧手绣娘将明纹暗线交织,每一套衣裳都繁花盛放。 狼妖第一次穿上花衣裳,他还曾调笑过:你是终于想通要以美侍人了? “以美侍人”的狼妖笑出颊侧两个酒窝,美滋滋地张开双臂展示自己的新衣,没脸没皮地道:原来我竟还有美色。 不知怎么的,他后来也跟着穿上那些明暗交织的花衣裳——萱草忘忧,梅有五德,将离富贵,菊花高洁,赋予众多吉祥意义的花朵被他们披上身,互相对视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仿佛一身织锦团花在身,便一生都长久繁华,永不凋零。 赵景铄的长久实在短暂,衣上的花还在绽放,他的生命便到了尽头。 之后的狼妖又重新穿上鸦黑的乌衣,再没有绣娘在衣裳上游针走线,只有风霜尘土嵌进经纬缝隙,笼罩了他的后半生。 如今又变成了三岁的小娃娃,矮墩墩白嫩嫩,选了一身花纹蔓延的玄色,美美地摸着袖摆襟口问他:“山兄,我穿这身好看么?” “好看。” 小娃娃又道:“人类衣裳这么多细带子,我可不会系,往后你给我穿衣好不好?” 他怕山兄不应允,忙忙伸出十根肥短指头道:“你看,我手这么短,可不好用。” 短手短腿的小娃娃一身端庄衣袍,肃穆颜色被他硬生生穿出十二分天真无邪,白玉山捏住递到鼻前的爪子,安慰道:“会长大的,长大之前我给你穿衣。” 小娃娃对“长大”这件事没什么想法,他伸出胳膊要抱,被抱起来后,又要去吃东西。 人类美味多矣,沈杞的袖里乾坤只装了一小部分,尽数掏出来,在他身旁摆开,两人一剑便看着小娃娃一手甜点,一手酱肉,左右开弓,吃的满嘴油水黏着碎屑。 他小小肚皮,也不知怎么那么能装,半天还没过去,就将碗碟清扫一空,连盘底都舔的锃光瓦亮,还觉不足。 沈杞翻翻袖袋,发现自己被吃空了存粮,只有一块不知哪年丢进去的被咬了一半的硬饼,索性掏出来,掰掉陈年牙印,将剩下的部分递过去,心中万分感谢袖里乾坤术法好使,这么久饼子都没馊。 啃掉最后一点儿饼子的小破孩儿见他再掏不出东西,丝毫不客气:“就给我这么点吃食呀?你也太抠搜了。” 呵,还知道“抠搜”这词呢。沈杞觉得这玩意还不如当一块石头精,变人以后牙尖嘴利相当讨人嫌。他重新摸了摸自己的袖袋,又瞅了瞅小破孩儿系的紧紧的腰带,忍不住道:“我带你去人间吃个够,去不去?” 苏栗也觉得在这里呆的时间太长,石头精一睡就是几十年,同样的美景看多了有些腻味,闻言在一旁怂恿道:“走走走,带你去皇家吃御席。” 小娃娃矮墩墩,坐在地上像个萝卜丁,脑子却不笨,听他们要带自己离开,率先扭头看向白玉山的人形。 青衫白发的男子盘膝坐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看过来时仿佛不像个活物,更似他身后那座冰冷峻凛的白玉山,然而他一开口,便温柔了眉眼,倏然生动地问:“想去?” 小娃娃头如捣蒜,张开双臂滚进他怀里:“我们一起呀。” 他在山中听了许多鸟雀飞禽带来的故事,知道人间有许多规矩和习俗,知道山兄这个模样去人间并不合适,提议道:“不过你得换个模样。” “换成什么模样?” “变成黑头发,眼珠也要变变,或者最开始变的那个也行。” “那是我上辈子的模样。”白玉山垂头问他:“你不是看了不开心?” 其实也不是不开心,小娃娃想着,他听了自己上辈子的一些事,从生至死。听来只是一个旁人的故事。 然而只要想到故事里的人是自己,便无端生出了许多疑惑,许是因为沈杞知道的也不详尽,故事讲的断断续续,却没有说清楚上辈子那位帝王为何成了如今的山兄。 他也不是很想问的详细。 他的上辈子终归是结束了,生死一遭,经过很多痛与快。 而今他只是一个石头精,山兄也仅是山兄,待他很好的山兄,而不是什么别的。 石头精觉得这样很好,再好不过。 至于老梅树下红衣黑发的人脸,他看到第一眼,就知道那人是上辈子那只狼妖的帝王,而不是石头精的山兄。 他便本能地不想再看。 “山兄。”小娃娃仰起头,认真盯着浅淡仿佛琉璃的眼,慢吞吞又格外认真地道:“你的上辈子已经结束了。” 他说:“我的上辈子也没有了。” “我也没有不开心。” “我只是个石头精呀。”他攥了攥小拳头,轻声地说给山兄听:“石头哪里来的心呢?” 石头精说完便觉得自己说的不够准确,曾经他顽石一块,不知悲喜。现今却有了人类的身躯,骨骼坚硬,脏腑俱全,皮下蕴藏着血脉勃勃跳动,自然也有了心。 那又怎么样呢,他是顽石时住在白玉山心口的洞穴里,不知寒暑;如今窝在山兄的臂弯里,温暖踏实。 只想这样吃吃玩玩,长长久久的同山兄在一处。 并不想让所谓的“上辈子”改变现状,即使明知是妄想。 石头精听的故事多了,知道世上生命只要活着总被什么影响波及,彷如上辈子的沈珏还不曾长大,就失了家;又如上辈子的狼妖还不曾快活到老,就失了他的王。 他想起故事里自剜心脏的狼妖,觉得他的死亡,并不是沈杞所言被伤了心,而是对漫长无尽总是被强行改变的人世灰了心。 像好不容易寻到的瑰宝,还不曾多贪看两眼,就被命运夺去,一次又一次,没有谁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狼妖不能,石头精觉得自己也不能。 “你想的挺美。” 一直沉默的沈杞出言打断他的异想天开:“你的上辈子,是我们的这辈子,不是你说结束就结束了。” 长剑也嗡鸣着出声:“没错,不然我们怎么会千里迢迢找到你。” 石头精闻言朝天翻了个无师自通的大白眼,觉得他们应该统统贴上禁言符,这会儿他同山兄说话呢,乱插什么嘴。 索性已经把沈杞的吃食都吞光,他留着也没什么用,干脆拍着山兄的肩头道:“走走走,我们去梅林里讲话,不带他们听。” 梅林依旧是一片花海,石头精趴在山兄肩头,掌中勾住了一缕长发,银白的发丝在手心里冰凉滑溜,他瞥了眼自家山兄,趁他没注意,快速地将发丝塞进嘴里。 一撮头发约有百十根,在舌尖上缠来绕去,挠的整个口腔都在发痒,石头精连忙“呸呸呸”地往外吐,吐出湿哒哒头发一爪子把它挥到原处,顺便把脸埋在山兄的肩头蹭掉自己的口水,一歪头就看到白发下的一截耳朵。 他生来没见过几个人,不知道人类耳朵是不是都长的一样——皮薄肉少,恰好够一口吞。 石头精上手抓那只耳朵,正好够他一巴掌捂住,掌心里又硬又软,似骨非骨,耳廓处仿佛透明,隐约能看见青紫的细小血管在游走,看起来脆弱极了。 他又捻了两把,将透明的耳廓揉红,仿佛皮膜下晕出了血,似粉若红的色泽看上去更加美味,石头精顿时忘了自己来这里是干嘛的,一门心思地盯着那只耳朵,想着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他又偷偷瞥了眼山兄的侧脸,见他无所觉,忍不住心中嘀咕:“看起来能吃,我就尝尝,山兄肯定不会生我气。” 他想完就仿佛同人谈妥了似的,亮出一口小牙啃上去。 牙齿刚合上想起方才吃糕点时不小心咬到自己一口手指头,疼痛的记忆让他主动松了劲,可惜年纪太小,牙口动作快于大脑,舌尖已然品出了一丝咸。 咬都咬了,石头精不做不休地将舌尖上的软肉嘬了嘬。 平白被咬一口的白玉山脚下一顿,觉得自己不该生气,毕竟精怪的年纪向来很迷,三岁模样的石头精,本质上也许只有人类婴孩三个月大,他琢磨着自己一把年纪,是个大人了,还是个颇有本事的“大人”,不该同这混账玩意儿计较。 他如是想着,手腕却不听使唤地抬起来,手指仿佛自有意志,自顾自地紧紧拧住怀里小崽子的一只耳朵。 指上力气不轻,约莫同牙口咬下来的力道差不多,拧的小崽子嗷嗷叫着松了嘴。 “山兄,”瘪着嘴的小崽子嘴角还挂着血,舔着唇娇娇地说:“你弄疼我了。” 他还敢恶人先告状。 “你想吃人肉?” 拧着他耳朵的手指一点没松,白玉山也不做不休地再次转了一圈:“嗯?” 石头精拧着脖子扒拉着自己耳朵上那只大手,疼得不行还紧盯着那只被咬出血的耳朵,遗憾地道: “不能吃么?还挺好吃的。” 被评价“挺好吃的”白玉山招手使梅花谢了一地,花瓣落光后,梅蕊的部位结出一粒粒豆大的果子,眨眼间圆圆的果子大了起来,长了个小尖尖,颜色也从青绿转成金黄。他祸水东引地指着梅果对石头精道:“吃这个。” 一捧梅果毛茸茸地被送到小手上,石头精捧着果子咧开嘴,爪子往牙前一递,“咔”地一声,下一秒直接“哇”了出来。 他嚎的惨烈极了,音浪震的梅林都在抖,觉得自己受了山兄天大的欺骗,又伤心又委屈,嘴里还酸的直淌涎水。 被咬一口又被魔音入耳的白玉山无奈道:“别哭了。” “不,不行。”石头精边哭边断断续续地道:“我,我停,停不下来。” “为甚停不下来?”白玉山问。 石头精抽抽噎噎地答:“我、我现在还是个幼崽崽,控、控制不住,变、变成人,就、就控制不、不住我自己了。” 他一抽一抽,抽得脸颊通红,脑袋还一点一点,整个身体都在颤,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有些滑稽。 白玉山没法子,只好将他重新抱好,让小崽子脸颊贴在自己肩上,伸手拍抚着他的脊背。 花了好一阵子,石头精才放松下来,委屈巴巴地替自己辩解: “山兄,我现在这个身体太小了,脑子也不好使,我要做错了事,你不要怪我。” 他做了坏事,还挺招人疼。白玉山好笑地应下:“不怪你。” 得了便宜的小崽崽丢掉酸梅,泪花花地趴在他肩头,小声问:“那,那你让我再咬一口吧。” 白玉山:“……不行。” “那,那舔一口行不行。” 石头精见他板着脸,瘪着嘴可怜兮兮地埋在他的颈窝里,“那就不舔。” 不能舔不能咬,也不能吃山兄,石头精抽着鼻子,小声道:“那往后你就只是我的山兄,不是狼妖的皇帝,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这辈子都陪着你?” “如果我死了,就算了。我活一天,你都陪着我,好不好?” 白玉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淡淡一笑,问他:“如果你不想让我陪了呢?” “不会的。” 小崽崽搂紧他的脖子,认真道:“等我长大了,我就把你娶回来,我们活的长长的,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我不丢下你,你也不要丢下我。” 白玉山掰开他的手,仔细打量怀里哭的乱七八糟鼻涕眼泪一大把的小人,觉得自己并不想嫁。 结果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给他抹干净糊在脸腮上的水星,不咸不淡地道:“你不想去吃御席了?” “吃。”小崽子弯起哭的通红的眼,笑出个鼻涕泡,乍眼将先前的事情忘了个干净,热情地道: “我们快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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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04
当年伊墨也没想嫁……
2021-03-07
那个我有点没看懂 那个皇帝是还有上辈子的记忆了是不是哇 只有沈钰不记得了嘛
2021-03-12
每次都流着泪看,真的是悲伤到了骨子里,溯痕大大还说自己是甜文
2021-03-07
好家伙我今天才注意到我这竟然有小说看。。。
2021-08-24
沈清轩:“我当初也想娶伊墨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