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石头精变成的小崽子白白的,胖胖的,似乎连骨头都是软软的,躺在竹桥上摆手蹬腿,朝天甩着鸟儿咿咿呀呀。 沈杞拱手道:“告辞!我要回去炼师兄!” 他抬手召回长剑,拔腿就跑。 躺在竹桥上的石头精终于找到嘴,光溜溜的牙床上蹦出一个字正腔圆的:“哈。” 五十年里第一次用人嘴说话,他用来发一个嘲讽满满的音。 已然跑下竹桥的沈杞一腿朝前一腿在后,上身前倾着,随着石头精一句“哈”被定在原地,脚下恰好是个烂泥窝。 石头精在竹桥上歪过头,看他奔逃又被定住的狼狈姿态,发出自己第二句人话,又是尾音悠长的一个音节:“呵。” 长剑重新飞出剑鞘,绕着沈杞转了一圈,又掉头望了望讽刺满满的白胖崽子,配合着“啧”了一声,算是表明态度。 石头精不打算放人,白玉山虽然不作声,但也用定身术表了态,长剑师兄还投了敌,沈杞觉得自己孤军奋战毫无胜算,只好歇了逃跑的心思,一块蓝布包袱系上自己脖子,将小崽子兜在包袱里,挂在胸前担起了育崽的责任。 石头精陡然变成人,先时还好奇十足地摆弄自己一身小骨头,摆来摆去哪块骨头都不听使唤,站不起身,走不了路,坐一坐都要东倒西歪,一不注意就将脚指头或手指头塞进了嘴,嘴里还尝不出味儿。 他觉得自己五十年好脾气都要绷不住了,十二分的心烦。 “人。”他窝在沈杞胸口的蓝布里,努力抬着脖子,支棱着沉甸甸的大脑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音:“烦。” 连舌头都不好使唤,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仿佛脑子发出的命令口舌收不到,讲快了就变成了叽里咕噜谁都听不懂的话。 沈杞深深叹了口气,隔着蓝布颠了颠他的屁股:“小祖宗,人类里你才满月,这个时候应该多睡觉。” 小祖宗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音:“会、大?” “会。”长剑在一旁道:“小宝宝吃吃睡睡就长大了。” 五十岁的“小宝宝”想到自己连牙都没有,原本是为了吃东西才逼着山兄让自己变人,而今变了人,还是吃不到想吃的东西,一时悲从心来,垂着头不吱声。 长剑生而为人,还是人类里好美食一族,见他心情低落,自己心中也凄凄,于是安慰道:“你好好睡一觉,等牙长齐了就能吃东西。” “睡。”白胖胖的婴儿咧嘴笑了一笑,露出脸颊两侧深深地梨涡和红彤彤无齿的牙床,娇嫩的嘴唇边还挂着一汪亮晶晶的涎水,小声道:“等。” 沈杞还未说话,长剑殷殷地道:“等等等,我和师弟等你睡醒,我们不走。” 得到长剑承诺的小娃娃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沈杞,盯的沈杞一时懵了心,张嘴跟着许诺: “我们等你长牙。” 睡着的小娃娃躺在竹屋小床上,薄衾软枕,双手握着小小拳头举在脑边,睡的脸颊晕红。 小小竹摇床无风自动,轻轻摇摆,仿佛无声的安眠曲。 他睡了一天又一天,睡到瀑布旁的竹桥上又起了一座竹楼,竹楼里起了阵,阵法流转中火光焱焱,剑炉凭空而起,炉火炙热,橘色的焰火烧了九十九天,火光从橘色烧成了幽蓝,又烧成恐怖的白火,白色火光将乌黑玄石融化成汁,会说话的长剑吆喝一声,快乐地跳了炉。 银白长剑融成红色汤水,一道浅淡身影飘在炉里,弯起猫儿眼笑嘻嘻地挥手同沈杞招呼:“哟,掌门小师弟。” 小师弟看他仿佛吹口气便能散的魂体就生气,不想理他,拉着脸调整炉口,使玄石融化的黑色汁液同红色铁浆汇流一处。 “小师弟。”苏栗飘到他身侧,笑眯眯地道:“你的脸好像我们以前赶车的那匹小红马,越来越长哩。” 沈杞侧过身,取出符笔凌空画符,一道一道符文在空中散着淡淡金光,被笔尖挥进了炉上的铁汁里,忙得专心致志。 见沈杞坚持不理人,苏栗也没办法,只好叹息道:“小师弟,你这样是娶不上媳妇的。” 沈杞终于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我这把年纪还要娶媳妇,你不觉得有点缺德么。” 苏栗想一想,觉得他这个岁数,再娶个小媳妇,已经超出老牛啃嫩草的范畴了,论起来确实有点儿缺德,于是闭上嘴消停了,看沈杞往剑炉里一道道打入符文和阵文。 沈杞当上掌门时年纪还小,师兄们一个个都比他厉害,只是他们这一脉有点邪门,师兄们学着学着,便觉得卜算天机是很没有意思的事,算了许多天注定的事,便觉得宿命都是被定好的,人人都是扑腾在网里的飞蛾,挣扎一生也破不了网——念头一起,心魔横生,不是半途而废便是弃了性命。 苏栗自己也没逃脱出师兄们的宿命,兴许因为他是“千年难遇的第一天才”,舍弃肉身更早些。 反倒是心智“平庸”的沈杞,学本事比师兄们都慢,脾气比谁都大,嘴巴比谁都毒,毛病比谁都多,偏偏当上掌门后将天机观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阵法符文卜算无一不精,连铸剑打铁都自发地学会了,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黑红铁水在一道道阵法符文里流入剑模,沈杞在剑身成型的最后一刻将一道繁复的阵文画完,笔尖轻扫,阵符落入剑身的一瞬间,剑身成形。 沈杞甩了甩手腕,将脱了铸模的长剑丢进水桶里,刺啦一声水雾腾起,乌漆麻黑的剑身泡在桶中,看起来更丑了。 沈杞挽起长袖,将袍摆掖进腰带,双手各拎一把铁锤,对发呆的浅淡身影道:“滚进去。” 苏栗瞅了眼泡在水里的丑丑剑身,表情一言难尽,牙疼般歪着嘴:“师弟,能换个法子不?” “不。” “求你?” “不。” 苏栗垂着脑袋长叹一声,飘身钻进了水桶,顷刻间乌黑的长剑跳出水桶,把自己端端正正地放平在铁锤下。 沈杞两手抡起锤子“叮叮”地砸上去,长剑配合着偶尔挪个位置翻个身,让他把自己从头到脚翻来覆去砸个通透,砸一会儿,又跳进炉子里淬一淬,再跳出来继续挨砸。 也不知多久,剑庐里火花四溅,叮叮声不绝,乌亮长剑最后一次淬完火,又挨了从头到脚正正反反一通砸,自发滚上了磨石,把自己搓出了刃。 沈杞等他磨完,才逼出一滴心头血,以血做符,一道符文落在剑身却没有消失,反倒是深深烙进去,仿佛隽刻的铭文一般贯连所有阵法,使剑身发出雪亮的银光,似又一次淬了火。 光芒散去,剑身乌黑浅窄如一笔勾勒的流线,银白双刃上暗纹乍现,锋芒无匹的模样才是真正开了刃。 苏栗气傻了,喃喃道:“……我搓半天才开的刃!你怎么不早说?” 沈杞道:“我看你自己在磨石上玩的开心就没讲。” 苏栗心道:这师弟不大想要了,谁爱要谁拿去。 可惜他师弟一贯不讨人喜欢,是个十足十的混账,并没有人愿意要。苏栗只好把自己气鼓鼓地冲了出去,他轻轻往前一冲,便轻易破开了柔韧的竹门,冲到了瀑布底下,连水帘都被他的剑气割裂。 “师兄。”沈杞袖着手施施然走出竹楼,倚在竹桥上歪头道:“剑柄没装,丑。” 苏栗觉得自己想将这没人要的师弟戳个对穿,奈何现在他是师弟的剑,没法弑主,只好含着一口恶气,冲回去让沈杞给自己装上剑柄,还缀了一串黄玉雕成肉包子模样的流苏坠子。 坠子太长,苏栗自己耍了耍,觉得沈杞攥着剑柄用起来时坠子会击打手背,但是挺好看,他便不打算让沈杞改短,就让他一边用一边被打手,甚好。 师兄弟一人一剑回到石头精睡觉的竹楼,竹楼里安安静静,摇床四周悬覆着一层轻纱,轻纱里的竹摇床一摇一晃,里面的小崽子依旧保持着双拳并举的姿势,睡的香甜。 “……他睡了多久?”苏栗糊涂了,小声问沈杞:“我回个炉最少也花了一年吧?” 沈杞掐指算了算,顿时拉下脸:“一年七十三天。” 苏栗:“……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沈杞脸拉的更长了,凑过去伸手轻轻拈起小崽子的嘴唇,望着那红嫩嫩的下牙床上冒出来的两粒小乳牙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口气从鼻腔滚进气管,直直窜进肺腑,仿佛五脏六腑都滚了一遍,最后从嗓子眼里喷出了一声:“呵。” 苏栗将自己钻进摇床,并排躺在小崽子身边,语气拉的老长,仿佛奄奄一息地问沈杞:“你猜他什么时候长好牙?” 沈杞从袖里乾坤取出朱砂,符纸,符笔,各种乱七八糟的材料,和整个天机观藏书楼的全部书册,一天天将空荡竹楼填满,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反正他是修道人,时光足够长,不用在乎这些时光在哪里渡过。 日升月落,春去冬来,第二十四年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始终轻轻摇晃的竹床停了下来。 这处的大雪不似人间昏朦一片,雪花扬洒间还伴着月光如霜,月华倾入窗,似水银泻地。 雪花飒飒中摇床边的轻纱被两只小手拂开,竹床上爬坐起一个小小身影,透过窗棂望着大雪纷飞的世界。 他石头成精,不畏寒暑,看着银装素裹的湖面和白玉山,月下飞舞的雪花让他拧起了眉。 拧着眉的小娃娃望着大雪发了会儿呆,尔后伸手拍了拍竹床栏杆:“雪停下,要春。” 雪停了。 沈杞站在内室门槛前,望着小小的孩童趴在摇床上,背对着他冲窗外继续命令:“要无雪,白昼。” 湖面上的白雪倏然化开,绿波荡漾,月落而日升,花朵盛开,雀鸟啁鸣着,扑簌簌从窗前掠过。 小娃娃扶着床栏站起身,脸颊笑出了两个小涡。 他说:“山兄,你也变作人呀。” 白玉山时隔二十五年,再一次开口说话,却是头一遭拒绝石头精的要求,说:“不。” 小娃娃没料到会被拒绝,愣了一下,却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肯变人,他自诩是个好石头精,山兄一向待他很好,他便不能勉强人家,只是略有失落地嘀咕:“唉,那就算了,我还想让你变成人,好同你做夫妻呢。” 白玉山打量着摇床里约莫三岁大的小娃娃,白白嫩嫩,娇娇软软—— 他叹息道:“让我做个人吧。” 石头精没听懂,连忙问:“你不是不要变人么?” 白玉山又沉默了,许久后方才道:“我也不想做个畜生。” 小娃娃没听懂,也没想明白为甚山兄一会不做人,一会要做人,一会又说不想做畜生,太复杂的思虑过程他还应付不来,只好扭头求助外援,认真地请教门槛前的沈杞: “你们知道山兄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沈杞一把攥着跃跃欲试的长剑,甩了一张禁言符让长剑闭紧嘴,面无表情地道: “不懂。” 顿了顿,沈杞又补充一句: “真不懂。” 也不是很想懂。 不想做人也不想做畜生的白玉山觉得自己当个山挺好。 被他娇养的小石头精爬到窗台上,很快将变人的事抛在脑后,两条小白腿晃晃悠悠地使唤着他: “山兄,我想看梅花。” 湖面荡起涟漪,一座小岛从湖中露出头,青白岩石环绕着岛屿,岛上梅树丛生,或白或粉或黄,还有绿萼袅袅婷婷点缀其间。 黄色的腊梅最香,小娃娃张开双手,却无人抱起他,只有微风将他轻托着,停在腊梅前。 他伸头嗅了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忍不住摘下花瓣丢进了嘴。 刚刚长出的两排齐整的小奶牙好用极了,睡的时间足够长,身体也听从大脑使唤,连舌尖都能品出许多味道来。 他吃着梅花,还叹着气:“我喜欢这个,为什么它冬天才开呢,我不喜欢冬天。” 说完又啃了几口花。 白玉山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冬天。 就像他不想变成人,小石头也没有追根究底询问一样。 也不需要问,即使不问他也是知晓的,哪怕他如今只是一个饮了孟婆汤的小石头精,也有刻在灵魂里,只有一次次转世才能抹平的往事。 那是上辈子漫长的八百多年里许许多多冬天堆积而起的,苍茫茫的大雪。惨白的雪下面,是他八百年的脚印和许多坟。 白玉山无声地叹了口气,对兀自吃花吃的欢快的小娃娃问:“我若变做人,你想我变成什么模样?” 小娃娃嚼着花,愣了一下:“还能选吗?” “能。” 小娃娃丢下嚼了半截的花,快快地将嘴里的花糊咽下,认真地思考过后,回答道:“要成年的,高大点的,不然不能抱我,我太矮了,总是仰脖子,会长不高。” “好。” 石头精无忧无愁,生平所需都能被满足,一时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要求来,只好秉着本性,期期艾艾地道:“要好看的,特别特别好看的。” 顿了顿,又小声地问:“能不能变成女孩子?” 白玉山有点为难,重复了一遍:“……特别特别好看的高大的女孩子?” 他问完,小娃娃自己也为难住了,难不成往后改山兄叫“山姐”么?且特别高大特别好看的女孩子,天天抱着他么?想起来就有点别扭,不知哪里不太对。 想来想去,他自己放弃了,对白玉山道:“算了,还是不要女孩子了。” “那就要高大的,特别好看的?”白玉山问。 “是特别特别好看的。” 白玉山也不知道小娃娃“特别特别好看”的标准是什么,他觉得小石头上辈子就挺好看,眼睛不大不小,眉毛不浓不淡,眼耳鼻唇都恰恰好,长在这个人脸上,一切都恰恰好,十分妥帖,挑不出不好来。 而今他却要一个特别特别好看的人来陪他这一生。 白玉山道:“那我变几个模样,你看看哪个更合你心意。” 他嗓音低了两分,石头精听的分明,却没有在意,只高高兴兴地道:“山兄你快变呀。” 梅林里的小娃娃索性爬下了地,扶着一株红艳艳的老梅树,梅枝葱茏如华盖,笼罩了一方小小天地,在他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梅花底下显出一道人形,赤色直裰比红梅的颜色还要红,绣着团花锦簇,被花枝蔓缠了全身。 艳丽的颜色和锦簇的花朵本该气势嚣张,却被那双眼角泛着红晕的桃花目狠狠压住,一点都张扬不起来,仿佛世间盛美,都抵不过他一眼风流。 石头精张了张嘴,不知多久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舌尖舔着自己牙尖,许久方才道:“还能换么。” “不好看?” 石头精再次舔着自己牙,摇头道:“好看。特别特别好看。”他笑了一下:“就是不知道为甚,看了有点不舒服。” 小娃娃用自己胖乎乎的爪子,带着一手干透的红艳花汁,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小声解释着:“这里,有点不舒服。” “哦。” 白玉山顶着自己上辈子的脸,也跟着小崽子笑了一下,语气堪称柔和地道: “那就换一个。” 人形在梅花树下消失,片刻后又重新出现。 一身青衫包裹着高大的身形缓缓浮现,小娃娃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腰际被春风拂动的白发,而后是宽肩和白玉般的颈脖。 视线缓缓上移,从下颌到唇,然后是深邃的鼻眼眉。 浅色的眼珠和过分凌厉的五官已经跳出好不好看的范畴,他站在梅树下一动不动,便像是破开皮肉直抵心脏的锋刃,像贴在咽喉上无需用力便流下血丝的凶器,像河面破冰时晶莹剔透又边角锋利的冰刀,像万丈苍穹之上,视线不能及之所,一场酝酿多年的天灾。 小娃娃扶着老梅粗糙的枝干,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见他退避姿态,白玉山眉也不动地道:“也不行?” 他刚准备再次消失,却被小娃娃唤住了,“别走。” 小娃娃捏着自己手指,慢慢往前挪了三步,仰头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张开双臂:“抱我起来。” 他被搀着腋下一把抱了起来,自己调整了几下姿势,找到最舒服的坐姿,伸手环在白发覆盖的颈后,认真地道:“不换了,就这个。” 白玉山问:“不是特别特别好看,为什么不换?” 石头精被抱的很高,是他满意的高度,一抬手就能摸到男人的脸,他伸出自己红通通肥嘟嘟的爪子,在白玉般的面皮上捏来又捏去,又抓了一把白发攥在手心里捻着,玩了好一会,他才回答道: “这个最像山兄。” 他的山兄怔了怔,微笑起来,于是过分凌厉的五官忽而柔曛,从冰天雪地乍眼七月艳阳。 又因本质相悖,他微微一笑便是天地间最盛大的一场秾丽丰艳。 石头精失神片刻,又扭头看那座熟悉的白玉山,白玉山上百花盛开,莺飞蝶舞,看完白玉山他又仔细看山兄的脸,觉得自己还是没选错“特别特别好看”的人。 小娃娃也快乐地笑起来,咧着嘴笑出两颗梨涡,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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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07
“让我做个人吧”这句为什么那么好笑😂😂
2021-04-13
他本质上爱的是南衡啊😭❤️
2021-04-04
所以他最爱的是南衡?
2021-08-13
有人能和我说一下吗?所以说最后山兄变得是南衡帝君。
2021-03-06
芜湖你也是个小机灵鬼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