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御花园远处响起纷沓的脚步声,石头精松开手望过去。 他垂下的手臂笼在袖中,五指本能地握紧又松开,寒风从指缝穿过,像一场无疾而终的交谈,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说不清。 “那是什么?”石头精问。 “是御辇,皇帝乘的轿辇。”白玉山回答:“你用膳时沉恪去找过皇帝。”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白玉山没有仔细听,却也能猜出一二,不外乎遇上难处,有求于人。 却不知是国师的难处,还是皇帝的难处,或者两者都有,便求来了。 石头精听到吃食,回味地摸摸肚皮,叹息道:“御席可真好吃。”看轿辇愈来越近,他决定看在饭食美味的份上,待会儿待皇帝客气些,做个讲道理的妖。 却听白玉山带着笑意道:“那是他们哄你,你食的不过是国师小灶。” 所谓御席则是皇帝命设的筵席,且要皇帝作为主人宴客,哪里是小小国师塔里一顿小灶就能轻易打发的事,这宫里便是厨子也分个三六九等,何论小灶和御宴。 石头精知道自己受了骗,顿时拉长脸,“哼”一声表示自己记下了。 说话间招摇的明黄御辇,行至身前。 大力太监放下轿辇躬身退至一旁,厚重氅裘包裹的人下了地,他身形单薄,是冬袄也撑不起的孱弱。五官几乎瘦脱了形,面上潮红,唇色乌紫,挥手使人退下时,握着袖炉的指尖泛着青。 石头精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将自己弄成这幅鬼样子。 他颇为震惊地盯着那双颓混的眼,忍不住道:“你居然还能喘气?” 还喘着气的皇帝陛下被他一句话激出一串闷咳。 皇帝的咳嗽声一阵一阵,又有不长眼的冬风倒灌,闷咳变成刹不住的响咳,他咳的眼圈泛红,似乎马上就要翻着白眼背过气去。 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第一次对上皇帝的小妖精嘴里都冒不出好话来,白玉山觉得这是妖气和龙气天生犯冲,两者相见总要冲突一番。 从前他春秋鼎盛,赵家王朝也如正午烈阳,小妖精则是个半妖,奈何不了他。 如今妖气冲天,而龙气式微,眼见这吃丹药吃出一身丹毒的皇帝要被冲死了,白玉山看他两眼,便觉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堪入目,挥袖道:“别在这里咳,过了病气扰人清静。” 他话音未落,一袖子将皇帝和他的御辇,连同端炉捧水的一溜儿小太监全部挥去了寝宫。 只露了个面连话都没说上一句便被扇了回来,皇帝心中万万怒火都化作一腔喉痒,咳的泪水涟涟终于厥过去,劳烦了太医。 自后宫延升来的窥探视线也因这一举动被吓得尽数收回。 御花园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干净了,整座宫廷似乎都成了空荡荡的庭院,人声绝迹,脚步声消影无踪,空荡的甚至滑稽。 这座宫城里住着天底下最贵重的人,他们衔金玉而生,一根手指都能搅动天下风云变幻,手中权柄滔天。 却在他们的父亲、兄弟、夫君受辱时,不曾有一人敢站出来指责他以下犯上。 白玉山又原地等了片刻,依然无有人来。 兴许是权势太诱人,又惟有活着才能享用,没有人愿意拿它做赌,为一个即将死去的帝王惹怒人力所不能及的存在。 太无能了,白玉山想,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卒兵将,忍饥挨饿上贡粮草的百姓,抬着棺材上谏疏的老人,无数身家性命便效忠了这么些东西。 白玉山走了神。 却不知石头精傻了眼。 石头精想他先时还振振有词地教训自己,说什么来人间要学人间规矩,什么做客也要讲客人的规矩,话说也要讲人话,不能满嘴妖言。听得他头大,也一门心思的想不通—— 他一个天生地养的妖精,天生想猖狂便猖狂,想无理便无理,人间这些狗屁倒灶又破又长的规矩于他有何干,为何要顾忌旁人感受?他有神通在身,山海走得,御宴吃得,龙椅可以上去歪一歪,珍本能去涂一涂,若是不怕雷劫,杀人放火也使得。 他凭本事当得妖精,谁要不服都好好憋着才是正理,毕竟早年妖精以人为食,谁要同食物讲理。 他倔头倔脑被白玉山喂了一大通道理,还说什么天道如今不允许妖精食人,便要学着与人相处,和什么“人类不喜欢听真话”,结果山兄自己呢,倒是不妖言也不鬼语,一袖子直接将主人抽走了,这算哪门子道理? 石头精觉得山兄真复杂。 他想着这是因为山兄有前身的记忆。他曾为人,自然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也改不了人类善变本性,忽好忽坏地让妖都看不懂。 白玉山一低头对上石头精的眼睛,看的有点好笑:“琢磨什么?。” “你这样不好。”石头精指指点点:“一边教我许多道理,一边自己又做不到,正理也成了歪理,我还是个崽崽呢,将来是要修成神仙的,不能跟着你学歪。” 他这辈子可算是个正常妖精了,会想着要去当神仙。白玉山不禁松口气,想他总算没有剐掉一身本事沉迷烟火红尘的念头。 白玉山问道:“我怎么就歪了?” 问完忽而明白过来,摇头道:“他一身污秽丹毒,不趁着还有气留个遗言,跑来这里饮风卖惨,我需要给他好脸色么?” “他是主人,你是客人。”石头精得意地笑:“这是你自己说的。” “我是恶客。”白玉山跟着笑:“主家若是无法将恶客打出门,也请不来帮手说和,只好咽下这口气装聋作哑,这也是人间道理。” 好坏话都让他说尽,正歪理都让他讲绝,石头精干瞪着眼活活气胖了一圈,捂着耳朵试图做最后挣扎:“不听不听,你狡辩!” 他这点挣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让白玉山赢的毫无成就感。 从前他们读的是差不多的书,腹中所学也是半斤对八两,一个坐的高看得远,擅权谋诡辩;一个活得长走的更长,有奇思妙想;两人争辩起来有来有回,往往谁也无法说服谁,辩着辩着上了火,还会互相拍桌子瞪眼地吵架,有时还要卷起袖子打一场——打完仍旧不服,便摆开纸笔记下,留着往后拿到真凭实据,再拿出来佐证,以防止谁输了不认账。 白玉山已然记不起他从前输了多少次,又赢了多少回,他想就算沈珏站在面前,凭小妖精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未必能一件不漏地想起来——那些乱七八糟的辩题实在太多,连宰相的小儿子该不该纳芳华阁的头牌做妾都值得他们争一场。 现在他不记得争论结果了,似乎是自己赢了。 许是因为他在地底下游荡的太久,赢了什么又是怎么赢的一概模糊。 只记得他们有一回又争论起来,起因仿佛是某个克扣兵饷的小伍长,不太记得。 他们争了一夜,又拍桌子又打架,闹得不可开交,之后掀起床帏还不愿停战,将矮几搬上床榻,摆出笔墨让对方写下来。 他不顾马上要开大朝会的时辰,同小妖精一齐披头散发还衣裳不整,像两个疯过头的傻子,盘膝对坐握笔写下一堆乱糟糟的论述。 长篇累牍的篇章满满胡诌,原本议题是什么根本不重要,只为不输给对方,便耗尽毕生所学,引经据典,搜肠刮肚地为自己的立场浓妆艳抹,涂抹出文采锦绣的废话。 纸张被太监整理好,两人各自交换验视,还取朱泥在自己的那篇文上摁指印,防止作弊。 等他捻着通红的手指匆忙穿戴好大礼服赶出去,还是延误了大朝会的时辰。 朝臣们等的一个个面色难看,像是要吃人,脸上分明写着:竖子才篡位多久,连大朝会都敢耽搁,果然是个遗臭万年的昏君! 那天匆忙走上高台的赵景铄拉着脸,一宿未眠面色难看,唬得同样臭着脸的大臣没敢多骂,指桑骂槐地骂满一刻钟便消停下来。 赵景铄想他吹冷风受冷眼还被文臣嘲骂,“领兵在外”的小妖精居然躺在他的暖衾里补觉。 他心里憋屈极了,却又忍不住地快活极了。 仿佛一个盗贼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珍宝,哪怕做再多愚蠢的事,也自有一番蠢蠢地快活,止不住地想将它妥善珍藏,珍重放好。 他的珍宝现今变成了一块小石头,明明心窍不通,却天然聪慧,生来便懂得装乖卖傻,会专意说一些哄他开心的话,做讨他喜欢的事,披着小娃娃的皮囊,肚子里却不知装了多少弯曲心肠。 可惜所知有限,遇上这种凡人用几千年时光钻研出来的“道理”,他肚子里的肠子显然不够应付,只能无力地指责:“你狡辩!” 喊的再响亮也拿不出证据,白玉山看着他不说话。 “那你还有些什么道理,都教给我,说给我听。”石头精振作起来:“你总不会每次都占着理。” 人间道理太多,哪里说的过来,白玉山将他直接带到了藏书楼。 他说:“你想知理,便要先学认字。” 皇家藏书楼装了天下文书。 从古至今未曾遗失或损毁的文字都有任职官员誊写保留其中,还有大儒们编写新书以作汇总,仅仅记录天下土地山河的《地至录》便有百余册,甚至连各地县志也积年保存。 两扇沉重铁门大大敞开,书籍独有的味道溢散在空气中。 石头精高高仰头,惊叹地看这一眼仿佛望不到边的书山文海,下意识就想逃。 “你只需认得字便行。”白玉山拦住他:“我知你过目不忘,文字并没有很多,你很快能学会。” “识字我便学会道理了吗?”石头精问。 “识字,再懂字,”白玉山说:“之后才懂理,不用急。” 石头精不急,就是看不到头的浩瀚书海让他有些腿软。 若是每本书都代表着一条道理,他不知自己十年能不能粗粗看完,一百年能不能学完。 人类真是莫名其妙的很,一辈子长寿不过百年,却一代代累积出这么多道理来,也不知世人一辈子能用的上几个。 便是有人用上了这些道理,就能立刻得道飞升了么? 还不是拖着一副臭皮囊,活的同前人同后人没甚两样。 石头精吸着气,深深地叹了出来。 他默默站了好一会,奇异地发现自己没有生出排斥心来,许是因为:“山兄,我若是看完这些书,是不是就能知道该拿你们怎么办了?” 这话问的颇有意味,白玉山看他站在铁门前的小小身影,听他“看完这些书”的雄言壮语,回道: “那我可不知。” 又好奇:“你为何会这样想?” “我是有许多事不太明白。” 石头精认真道: “我本是一颗天生地养的石头,却被天上掉下来的一葫芦灵酒砸开了灵智,似乎我欠了他恩情。 可是我当真欠了葫芦酒的主人吗?没有的,是他硬要做好人。 他害我欠他因果,我却要还他的恩。 这种不是我想要,但被强塞来的恩情,我必须要认下,是何道理呢?我不懂。” “沈杞心底对我有怨,一面忍不住想要照顾我,一面却总是要刻薄我,他说因为我是他祖宗。 便是我就是他祖宗又如何呢,我前生自尽而亡,说明我的前生,也不曾将他这些活人放在心上。 怎么死过了,重新投了胎,还要把他放在心上,受他照顾和刻薄了? 这是什么道理,我也不懂。” “还有我的两位父亲。” 石头精说:“我想我前生必然是个很好的孩子,所以才让他们不舍得放下我去投胎。我虽没见过他们,听沈杞说来,也觉得亲切的很。 我想他们留在地府,只是为了看我这一生过的如何,让他们自己放心,并不因为我欠他们交代。 这也许便是人类口中的情分,也是我们父子三人的情分,想来与旁人无干。 然沈杞说来,却仿佛我做了天大的错事,对不起他们了,又是什么道理呢?我还是不懂。” “还有你。” 石头精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却不急不燥,条理分明。 似乎静谧连风声都无有的藏书楼,故纸旧墨的空气,是一个倾吐的好地方。 “从前我为石,生来以为自己合该有一个山兄照顾我,虽不懂为何会有这样天大幸运,心底却愿意接受。 沈杞来后,说了前因后果,我便不觉得幸运,因为你是我前生性命所换。 此生我是顽石,没有心也不懂那些喜怒哀乐。 我有时会想,我前生用一条性命和无数功德,才换来无悲无喜的这一生,为何偏要不被成全呢?先有灵酒使我开智,后又沈杞使我得知前生纠葛,往后还会有什么? 我若总被迫改变,拥有又失去,那我眼前这一生和自尽的前一生有什么区别呢? 我还是不懂。” 他一个接一个“不懂”,是无情无心的顽石冷眼观世后的疑惑,洞彻又纯粹,却仿佛一张张蒙住口鼻的纸,层层叠叠地覆盖,又湿又重,使人无法呼吸。 白玉山早知有这一天,却不知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眼前的小妖精三岁稚儿模样,不曾长成少年,还不曾让他看一看,沈珏青葱玉树的少年时期是个什么样子,他前生也不曾见过,想要看一看。 白玉山不知该如何开口,半天才缓缓地问:“那你想让我如何做呢?” 石头精凝望着他,脖子扬起,显得下颌尖尖,眼睛愈发大了。 “你不用做什么,这是我自己的事。” 他冷静的过分,因而近乎残忍: “只有我自己方能找到道理,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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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7
山:你想怎样? 石:不关你事。 哎呦我的老铁唉
2021-04-04
都成石头了,还跟上辈子一个脾气
2021-03-27
世界很暗,然后你来了,带着太阳和星星!
2021-07-28
狠狠地救命了 这辈子为什么又不给自己留牵挂啊
2021-04-07
断更的就挺突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