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白玉山笔直站在门前,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空气干冷,风大,刮脸似刀。袍袖被呼啸的北风卷起,在空中猎猎飞扬。 衣袂翻飞出扑扑声响,一声声又响又急,像鼓槌击打耳膜,震荡的令人心慌。石头精后退一步,观他神色无波无澜,却莫名知道白玉山心情算不上好,他面带犹豫地问: “是不是我说了真话,你也会不开心?要我像之前那样哄哄你吗?” ——你做什么要哄我,你不欠我的。 白玉山张了张口,薄薄唇线起了微小波澜,又很快抿回一道直线,似抿住了千言和万语。 藏书楼的铁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梳着双丫髻,缠着粉色珠链,坠着碧玉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在铁门上撞出一串清脆的玉石声。 “两位。”她说,声音清脆,带着点儿不耐烦:“进来或出去,别敞着门讲个没完。” 她缩了缩脖子,将下巴更多地藏进柔软的红色毛皮里:“真的很冷。” 小姑娘约莫六七岁的模样,遗传了赵家一双桃花目,看人时眼角微微下垂,显得温善而美丽。 能在宫廷出入藏书楼的小女孩自然姓赵,显而易见是位小公主。 小公主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藏书楼附近所有太监宫女都退避三尺的时候,缩在门后躲着北风,再次问他们:“到底进不进?” “进。” 石头精拽着白玉山,自高高门槛上骑跨而过。 铁门滑过门轨,在他们身后严丝合缝地闭合,将寒冬隔绝在外。 楼里安谧无风,却也不曾暖和到哪去。 藏书楼禁火,无法支起炭炉取暖,小公主笼着袖子,紧了紧袖笼里的暖手袖炉,站在身形矮小的石头精面前,高高在上地问:“我是长平,你叫什么?” 仰着脖子的石头精深深叹了口气,为自己总是后仰的脖颈生出无尽忧愁,怕自己这具小小人身,天长日久地仰下去,会变成一道仰曲的拱桥。 还有更多操心的事:“你可以叫我珏,其实我也没想好自己叫什么名。” “你还能自己取名?”小公主原本的思路被打乱,随着他的叹息声跑偏了方向,蹙起弯弯眉尖:“这不都是长辈赐的吗?” “我没有长辈。”石头精说:“我是个天生地养的妖精。” 长平公主低头看这三四岁的小弟弟,仿佛看一个傻子。 傻子有一双过分灵活的大眼睛,板正着脸,仿佛他说的句句真言,笃定地令长平想着要不姑且信一信? 长平没说信不信,索性绕过这个话题,问他:“你也是被罚来这里抄书的?我在宫里没见过你,你是谁家小孩?” 说着又看向白玉山,“你又是谁?见了本公主却不行礼,当自己也是小孩子不懂事吗?” 她瞟了眼石头精,自觉在这样小的弟弟面前训斥他家大人有失皇家风范,又斟酌着找话自圆:“不是本公主有意为难,宫廷可不是撒野的地方,你这般不知礼数,让人见了在父皇前告一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小孩似乎都急着长大,恨不能在所有人面前表现的像个大人,看所有比自己矮的都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儿,需要她同天下所有长辈般,端起架子施展一腔“我都是为你好”。 端腔作势的长平公主一腔谆谆教诲回响在楼里,还未完全消音,便看见那位“不知礼数”的大人身形渐渐变淡,渐渐消隐,然后不见了。 长平瞪大一双桃花眼,将眼睛睁的又大又圆,像山林间迷失的幼鹿,惊惶地四下张望:“他刚刚……他哪……他……他去哪了?” 她低下头,对上“小弟弟”过于凝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太亮了,使静寂的藏书楼里仿佛处处都是黑影,而他如现形的妖魅。 长平慌到极处,却诡异地平静下来,她想起刚刚的“妖精”之言,这一回彻底信了,掐紧拳头,指甲嵌入掌心也未曾察觉,她问:“你要吃我吗?” “我现在不想吃人。”石头精说。 ——现在不想吃人。 长平又将掌心掐紧三分,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这里是藏书楼,藏书楼里只有书。” “我来看书,要学认字。”石头精说:“你训走了教我识字的人,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了,你来教我识字。” 长平长在深宫,从不知世上妖精要识字还要跑到皇宫里来学,难道天下先生都死绝了吗?她本能地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本公主教你认字?一转念又记起对方身份,是个传说中的妖精,顿时吸了口气,咬牙问:“我教你认字,你不吃我?” “教的好,不吃。” “我教。”长平迅速道:“你也不要吃我母后,还有贤妃娘娘、德妃娘娘,淑妃娘娘都不要吃。” 石头精不冷不热,似漫不经心地道:“看你表现。” 长平放松了些,问过他学识,方知妖精连开蒙都不曾,只好铺开纸张,按照记忆里开蒙的千字文,一个字一个字默出来,默一个念一个,念完简单讲解字义。 她写一个,蹲在椅子上的石头精学一个,只是记,却不吱声。 长平写了十余字,搁下笔道:“就这些,你今天学会便成。” 石头精从椅子上站起身,跳在地上严肃点头:“我都会了,你继续。” 长平惊诧后又要检验,只见小孩儿重新爬上椅子,铺了一张白纸,学着她的动作用镇纸压过,连拂纸的姿态都一模一样,又同她一样握住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将笔尖润好,提在纸上。 长平提了口气,又徐徐松开——落笔时终于没有一模一样了,他站在椅子上有些过高,手腕和身体都把不稳力度,一下去就将笔尖戳开了花,在纸张上留下墨团。 石头精“啧”一声,提着笔重新润过,使笔尖软毛恢复尖尖模样,又一次落笔,依然重了些许,却比第一次好太多。 第三回下笔,轻重适宜,虽然行腕生涩,每个字也大的不成体统,却照着长平的字迹,仿出两分形似。 “天,”石头精写一个念一个:“地、玄、黄……” 一个妖精居然这么聪明,还有这么好的记性。想起自己从前开蒙读书的惨状,长平憋了口气,等他全部写完,将镇纸推开,重新铺了纸,继续往下写。 一篇千字文,两个时辰都不曾用上,她教完了,石头精也学完了,再让他重写,石头精却不愿意: “我识字就行,不用会写。” 长平自然不敢反驳,跑到最里面的书架前翻捣一番,抱着一叠书册走回案前:“那你要学这个,这是最新《解字》,我小叔他们编了许多年才编完,共三十二卷,装册成书就是那些。”她回身指了指那座被摆的满满当当的木架: “上面都是,你把它们全部看完,便算识字。” 石头精想起先前白玉山说“文字不算很多”,也不知这不算很多,那山兄以为的“很多”又是多少。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些想将白玉山唤出来说一说,转念一想,山兄若是要同他辩起来,他是万万辩不过的,说不好到头来挨说的还是自己,只好歇了心思,拍了拍案前那把对他而言过矮的椅子,生硬地道:“长高点儿。” 长平一边想着椅子还能长个子,有本事你让它长给我看看,一边又很快地冲自己长长腿的木椅发了呆。 白玉山隐在暗处收回施法的手,看三岁模样的小崽子三言两语,诳来一个启蒙先生,还是皇室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心底有些好笑,这才是小石头精真正的模样,过分聪明狡黠,可惜没有心。 他站了许久,见石头精果然埋进了书堆,便没有再看。 他走后不知多久,重新陷入抄书大业抄昏了头的长平忍不住频频走神,一面恐惧,一面又忍不住该死的好奇心。 抄书本就枯燥,她目光停在案前的小孩身上,小孩一身玄色衣料泛着微光,透着一丝纯正的红,染织比得上御用织锦,甚至还要精细。袍子上暗绣花纹和明绣花朵繁复雅致,尚衣局的绣娘们倒是有这个手艺,却不会给每个皇子公主们都做这一身。 还有同样精细的腰带与短靴,甚至小荷包上的双面绣样都不是凡品。 他这一身装扮比她太子皇兄还要贵重几分,一点不像个妖怪,配着那张婴儿肥的脸,和小小发鬏,毫无威吓可言。 长平搁下了笔,左右为难地思虑片刻,心一横张口问:“你的名字是哪个字?双玉的那个吗?” 石头精头也不抬地道:“是。” “双玉为珏,也有玉中王者之意。”长平略微放松下来,夸赞道:“是个好字,那你姓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 “我这辈子没有姓氏。” 石头精将书册合上,“正好我找不到人问,你说我一个妖精,姓本身族群好不好?我叫石珏如何?对了,我上辈子还有个表字,叫忍冬。” 长平被他问的一愣一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好奇,又继续追问。 石头精自己也一肚子疑问正愁无人开解,遇上她好奇,且看起来还读过些书,似乎懂得一些道理,便将名字的故事,挑挑拣拣地简单讲给她听。 “所以我这个‘珏’从的是上辈子的名,却不知姓氏该不该用,毕竟我随姓氏之人,都死了好几回,最后他都改姓柳了。若是要从他,我便要叫‘柳珏’。且从他姓氏怪得很,毕竟这辈子我天生地养,也没有父母,凭什么要缠着他的氏族不放呢?” 这曲折离奇的故事,哪怕是简略版,也将长平听的呆若木鸡,一忽儿点头,一忽儿摇头,一忽儿又点头,似乎随着他一起为难的不轻。听他问来,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是非对错,猛一拍手,问他: “先不管姓氏,你喜欢‘珏’这个名吗?” 石头精想了想道:“很衬我,我挺喜欢。” “那就定了不改了,你的名叫珏。”长平又拍手,伸出两根指头来:“第二件事,你的表字,你喜欢吗?” 石头精立刻摇头:“我最不喜冬天,还要我忍,实在过分。我不喜欢‘忍冬’。” “忍冬是草药名,算了不重要,那就不用这个表字,就这么定了,表字回头再说。”长平伸出三根手指: “第三件事,你一个妖精,你管姓氏做什么,古时大家单字为称也不少,后来名转做姓,才有了姓和名,组成部落家族。你这辈子又没家族,就叫珏,挺好。” 她又叹口气:“你若是女子便好了,女子嫁了人从夫姓,也不用为这事烦恼。” 石头精说:“你们都是两个字三个字的名,偏我只有一个字,不公平。” “我不止两三个字。”长平“嘿嘿”一笑,说的尽兴,加上妖精外表又太有欺骗性,她完全想不起对方是个妖,也许会吃人的事了,笑着得意道:“我乳名阿寿,三岁时父皇取宝珠为我名,去岁父皇分封我属地,赐号长平。所以我是长平公主,将来我皇兄当了皇帝,还会赐我封号。” 石头精听着愈发觉得不公平,他想着索性就姓石算了,反正他是一块石头精。 然而名那么好,这个石就有些配不上,仿佛花丛里一坨狗屎,十分不搭。 他揉揉额头,深深叹了口气:“不然我姓伊吧,我上辈子这个长辈,好歹活了许多年也没改姓,到死都姓这个。”顿了顿,他问长平:“伊有什么讲究吗?” 长平被诘问到,跑回书架前搬了《解字》来翻,翻了一卷又一卷,找到“伊”字注解,又挑出姓氏演变的那册书,两人趴在案上抵着头仔细看姓氏来源,识字不多的石头精看的一知半解,长平便照本宣科地念给他听。 两人将这个字听完念完。 石头精拿过书册,看来看去也没觉得这个姓会和上辈子的蛇妖有什么亲属干系。 然而姓氏这种事实在难想,他倒是想自己取一个和谁都没关系的字,搁在名前做姓,凑出有名有姓的两个字来,和哪个氏族都不牵扯。 但为时已晚,他已然知道九幽地府里还有前生两位长辈在看着他,这时候再把他们撂到一旁,他本能地又觉得不妥当。 兴许下面那两人比他还不在意称呼这种事,偏偏他自己有些许在乎。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而他所经太少,所学浅薄,并不能准确形容出来——就仿佛,不论前方多少艰难险恶,又多少刀枪荆棘,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为你守候,对你无求的牵挂,你就能鼓起无限勇气,继续前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石头精却不排斥,甚至有些欢喜。 他合上书拍案:“就这个,定了。” 长平也松了口气,同样拍着桌子,看着他笑:“伊珏。” 石头精——伊珏点点头,“嗯”一声应下,想起此时不知在忙些什么的沈杞,忍不住颇为松快地想:我可不同你姓了,就让你的老祖宗,那个叫‘沈珏’的人,在你家祠堂牌位上好好休息罢。 他这样想着,便仿佛放下了什么,整个妖都轻松起来,摸摸心口衡器,转头冲着那一排排书架,空无一人的地方,大声道: “山兄,往后我叫伊珏,以后若是有机会,你替我取个表字罢。” 白玉山自他们说话便听得清楚,得闻呼唤应声而来,在书案旁显露身形。 他并不惊讶石头精改姓氏的举动,便是以上辈子狼妖的性格,这也是迟早的事。 他只是有些意外石头精没有选择一个与谁都无关的姓氏。 仿佛是,即便这一生他是无心无情顽石,也胸中有丘壑,有当做与不当做的事。
5条回复
2021-04-11
可惜没有心,上辈子受的苦,这辈子不明白也好
2021-11-01
南横说得没错,沈珏无心当成神,唉~
2021-08-28
终究还是和伊墨一个姓
2022-01-13
他的「不懂」到是道盡了世間所有不願丟棄與面對的「道理」
2021-04-09
可惜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