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山九响，改朝换代，枫水化冻，冬去春来

李爹大概是最抢戏的一个人吧。

骑着奔霄从千军万马里冲出来的李渐鸿。

昌流君口中“与武独、无名客、郑彦四人联手或有望与之一战”的李渐鸿。

为段岭洗衣服，漫不经心地说“嗳，我儿”的李渐鸿。

琼花院外，一墙之隔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七夕浩瀚银河下的李渐鸿。

“世间万象，五彩缤纷，有太多的颜色，什么人在什么位置上，就会被染成那颜色；唯独先帝，又是另一种颜色。黑也好，白也好，先帝手持一把镇山河，始终不为所动，跟着他久了，竟是返璞归真，别的颜色都就此褪去，成了一张白纸，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窥见‘天道’的意思，唯愿殿下也记住这点。”

“我儿，要用你的双眼看清楚。人生苦短，活在这世上，便不得不去面对许多惨烈与残酷之事。”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说，人要到五十才知晓呢。前半生懵懵懂懂，撞来撞去，不知天命在何处，当真是浪费时光。”

“人生在世，最得意不过手握山河剑，愿为君司南。”

“西川十里锦街，碧水如带，玉衡云山雾绕，江州灯红酒绿，彻夜不眠，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一到春天，开满桃花。还有大海，无边无际……”

“这世上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嗳，我儿。人总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难过。”

“你长大了。”

“原谅我，若儿。你说，我不恨你，爹，我便当成你与你娘一起说的。”

“你再说一句，爹就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

“我儿。”

他是这篇文里，所有人都视作神衹的存在，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和令人心折的安全气场，最终化为茫茫星海中的英灵，守护着段岭和大陈的千秋万代。

七月初七，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七月初七，陈武帝李渐鸿驾崩。

（图源网络）

【“你死定了，太子。”阿木古说，“再没有人能保护你了。”“还有我呢。”郎俊侠喃喃道】

郎俊侠是一开篇就出现的人。他撕开了孤寂的暗夜，在一个冬天的寒夜里，来到了汝南段家，带走了小段岭。

他这样的好看，麦色的皮肤，瞳孔里倒影着巷子里的灯光和世间的漫天风雪，让年幼的段岭不禁害怕这是山里的妖怪，下一刻就会露出獠牙，吞下自己填肚子。

看到第二遍才意识到他把四大刺客的万木回春丹喂给了段岭，又因愤恨不平一把火烧了段家，甚至也想过，将来再带着段岭前来故地重游，同他再吃一碗巷口的馄饨。

相见欢本就是鲜卑族的曲子。非天把这篇文取名《相见欢》，大概本身就存了对郎俊侠的私心吧。

最开始看这篇文的时候，我就很喜欢郎俊侠。他是和上京的少年意气相关的，琼花院里的相见欢，学堂里的梅花糕，薄如纸般的鱼片，是在李爹出现前最可靠最强大的支柱。

然而这些像上京的夏天一样干净清新的回忆，在郎俊侠喂下段岭毒药，把他抛入滔滔江水中后，被水流席卷着而去。

接下来的剧情里，不知为什么，对郎俊侠有着难以言喻的信任感。从与贺兰羯生死相战，数次暗中护段岭周全，到最后，带着他从万马千军中出来，身死，实现了他开篇的誓言。

郎俊侠太隐忍，薄情，寡淡，而段岭是他滔天罪恶的救赎。将段岭带离汝南的那一夜，他前半生的功过，自此一笔勾销。

他是段岭心中，难以被替代的一隅。

“世人谈我功过，俱可一笑置之，唯独你喜怒哀乐，常在我心头。古人有言我有一杯酒，可以慰风尘。对我而言，兴许与你浅浅数年缘分，亦足以慰我平生。”

在落雁城被其他三大刺客掳获的郎俊侠说：“因为你信错了人，我是乌洛侯穆，不是郎俊侠。”

“相见欢，原本是我们的曲子。它讲述的是在桃花盛开的地方等待，等你的情人归来。段岭，你长大了，以前我常常对你说，有些事，以后你会知道，但后来我仍觉得，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你看，郎俊侠这么聪明，连说谎都带着残忍的真相，为段岭塑造了一个无法令人怀疑的答案。

但段岭还是不信，毕竟这是他养了多年的孩子，足够了解他，那年离开汝南时的漫天风雪，上京深夜里响起的相见欢，终于在一年春天盛开的桃花，是刻在段岭骨子里信赖和依靠。他不信。

郎俊侠总是沉默的，不善言语的。在潼关从贺兰竭手下救下段岭，蒙着面穿着黑衣，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微眯起眼，像是笑了。

在落雁城，即使被下了抑制药，带上了生铁手铐，依旧沉默地跟在段岭身后，风声鹤唳，夜风吹过，他抬起被拷着的双手，为段岭整理领子。

被拔都捉去，以此要挟段岭时，在阳光下突然笑起来，向前一步，准备为他跳下山崖。

李衍秋要赐死郎俊侠时，段岭忐忑地叫郎俊侠认错求情，他便道，“谢殿下恩典。罪臣乌洛侯穆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而后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与武独的那段话。

“你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没了。在你求饶的那一刻起，你就输了。”

“你不过是命好。是你捡到了他，不是别的人。”

“你不过也是命好。是你先捡到了他。”

针锋相对也不过如此。

郎俊侠执着的是，喂下段岭寂灭散后，先救起段岭的是武独。

武独在意的是，从小时候，把段岭从段家带出来的不是自己。

然而武独赢了。

时间的流动仿佛变得异常缓慢，从他们相遇的第一天起，段岭便仿佛从未真正地认识过郎俊侠，印象里的他总是那个即将离开自己的背影。在名堂外转身离去的背影、上京风雪夜里艰难起身，面对刺客的背影、父亲回来的那一天，他翻身上马，离开的背影……及至如今，他仍然背对着离开的段岭，甚至不曾回头。段岭看到的，总是他的后背，记忆最深刻的，也只有他的背影。

这一次，郎俊侠用的却不是背影，而是一味假死的药丸。段岭郁郁寡欢良久，然而知道他尚在人世也释怀了。

两年后，假死的郎俊侠在大陈与元国的交战中又出现了，穿着涤得发白的武袍，袍子破破烂烂。

“嘘，不要问。”

“这一生里，总会有人保护你，不必你站在我的面前……”

“保护不了你。便是我失责，若有那一天，我不死，也会有人来杀我，倒是无妨，我死了以后，自然还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来替你挡刀吞剑……”

那声音极其遥远，却又仿佛就在耳畔。”

多像小时候啊。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许段岭问的郎俊侠。多像小时候，被刺客重伤的他躺在雪地里，靠着年少的段岭艰难地抱着他，把他拖回房去，用偷来的人参艰难地吊命的那段时光。

“因为……我……”

“想看看……你……以后……会……不会是……一个……很好的……”

“小……皇……”

“……帝。”

再也忍不住眼泪。

哭着看完了郎俊侠留在青锋剑里的书信。看他在信里终于娓娓道一切，把自己的生平和内心摊开来给段岭看。

最后他说：“来日遥望远方中原大地，知你远在江州，却与我同在一片灿烂星河之下，此生足矣。”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郎俊侠，再见。

（图源网络）

【“蓝眼睛有蓝眼睛的好，黑眼睛有黑眼睛的好，人各有各的命，羡慕不来。”】

我不想让拔都长大。

拔都喜欢段岭。我也喜欢拔都。

段岭很多时候并不看不懂拔都，我却模模糊糊，好像某一瞬间，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他这么喜欢段岭，在学堂读书时，就这么喜欢干干净净，唇红齿白，皮肤白皙，干净得像是一朵天边的云一般的段岭。

等了一下午，捉了一只段岭喜欢的蝴蝶，小心翼翼地展平夹在书里，被段岭斥责后，赌气了好久，却还是先低头道歉。

在得知上京危机时，先后让人送了六次信，被打断四根肋骨，跑了上千里准备去救段岭，差点死在汉人手里。

很多年过去，依旧在手臂上绑着段岭从衣袖上撕下来，绑在箭上射过去给元使阿木古的信。

“唔。段岭，你这人没心没肺，太没心没肺了。”

“你和宗真说过的一样。你们都变了，只有我还像个傻子一般，妄想和他打一场架，来分出个胜负。”

“我总是迟来一步。不过现在好像还来得及。”

在拔都眼里，段岭就像个万花筒一般，照着他本该晦暗无趣的人生，令他的世界都变得明快起来。

他却又是懂的。

“你见过北方吗？呼伦贝尔、官山、色楞格河，寸草不生的地方，冬天比春夏秋三季还长，很冷很冷，元人以前生五个小孩，只能活下来两个。”

“我们生在北方，凭什么就要一辈子待在北方？你们生在南方，是你们运气好，凭什么这些地方就是你们的？要不你让汉人到北方来，我们到南方去，咱俩换换？”

他像是生活在穷恶之地的野兽，敏锐，凶猛，却无法抵挡来自自然的残酷恶意。所以他相信弱肉强食，不信命运，或许野蛮，或许残忍，这都是写在骨子里的天性。

这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最终他还是想通了。

段岭不喜欢他，这是不能勉强的事。

南陈和元人也没法握手言和，这是身不由己的事。

所以他愿意以安答身份，和段岭走下去，以元人首领的身份，和段岭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这里有辽国皇帝为证。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与我一同长大，曾在上京救过我父亲和我的性命，我落败为俘，他释放我自由，我决定与他结为安答！”

“三年以后的今天，我与他约好一战！地点另行约定！他放我性命，我还他的城三年不受侵扰。三年后的一战他若输了，浔水任我铁蹄踏过，绝不再来阻拦！”

“若我输了！我将自刎死去，将性命交给我的安答！”

我敬佩他。

【男人脸庞瘦削，双目深邃，颧骨分明，肤色略深，双目眉毛浓黑，犹如草书飞扬的一捺，侧脸下方的脖颈处，有一枚墨色的古铭文刺青，像是一只异兽的侧面剪影。】

听说李渐鸿死去后的段岭，吞下了武独师叔带来的毒药，被武独又一次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躺在院里的地上，眼泪积成小洼，倒映着夜空的银河。

“想想清楚。”武独说，“人生在世，总要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眼里模模糊糊坐在门槛上的武独，有点像李渐鸿笑着同他说话。想了一夜，突然也就想通了。

最初相处起来喜怒无常的武独。

因被丞相府看不起而迁怒于段岭的武独。

暴躁地拿起花瓶对着段岭却迟疑着没有砸下去的武独。

直到武独吹起那首相见欢，令人想起春天时漫山遍野的桃花，西川的枫水流逝，洋洋洒洒，不由地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期待。

“你这一生，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

武独和段岭也开启了相遇后，新的篇章。

潼关是新的起点。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阳光下歌唱，旺盛地就像一棵郁郁葱葱充满生命力的树。武独一瞥，就怔住了。

飞奔回京的路上，他满脑子里，满脑子里都是那个少年。

而后，武独骑着万里奔霄，踏空万丈，把即将坠下山崖的段岭拉进怀里。

“王山，你是个薄情的人。”

“但我能感觉到。你待我是真心的，所以我才来救你。”

及至潼关一战，武独穿着甲胄，浑身血腥气，把段岭抱进怀里。战后的水洼倒映着无数个相拥着的他们。七月初七，秋风吹碎星辰的光，温柔地荡漾在他们身周。那年上京药房柜台后的孩童，依稀和段岭的脸重叠起来。

红叶下，同样红着脸的武独看着段岭，说：“那……你要么就……索性……”

“那便……先这么定了吧。”

“我会好好待你的”

【坦白】是我很喜欢的一章。

此后的段岭，再也不是一个人的段岭。

也就是这一天，武独梦到了先帝。漫天的银光里，李渐鸿上车来，轻轻地说：“交给你了，好好照顾他。”

武独眼中的段岭，笑起来的时候像极了他刚下山的那年初春，漫天飘起来的桃花，为他打开了世间的种种盛景。

在那一刻，武独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他。

“你……山儿，那天，你叫我‘老爷’，我知道兴许是你的玩笑话，我带你来这儿，便想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这一生……”

“你以后会当皇帝。来日你会娶一个很漂亮的太子妃，她会是你的皇后。你会有儿子，孙子……”

“你要记得我武独。记得今天夜里，我和你躺在相府的床上……”

“我知道，你来日要当皇帝。可我实在、实在、实在是想和你……和你……我想，若你愿意，我定会好好待你，只有你和我，再也没有旁人的地方，我就……待你……待你如待我……眷属，你就……从我如从……”

白虎堂里的告白，段岭没有接过自己的手串，勉强一笑后正待开口，却被段岭吻上来，激动地去桃花林里，连翻了几个跟头，躲在树后露出笑来。

带着点邪气的武独。

正正经经地朝黑甲军说：“你们过来，我给你们看个东西。”却手指一弹出痒粉，闪身离去的武独。

身着单衣，把段岭压在身下，带着点不正经嘲说：“真想办了你，叫也没用”的武独。

在驿站里，露出邪气的笑容说：“吃饱了好干活是吗？”的武独。

却又是容易害羞的武独。

被段岭一吻就脸红，话都说不出来武独。

在李衍秋面前，被段岭称做“老爷”又尴尬又害羞的武独。

在白虎堂满脸通红地把藏着肚兜的小包袱放回箱子底下，追问到最后又窘迫又恼火的武独。

像个守护神，温柔的守着段岭的武独。

天寒地冻给段岭出门买夜宵，两手空空回来，只能把手捂了又捂，才敢把熟睡在案桌旁的段岭抱回床上的武独。

被李衍秋当头砸了墨砚，满头满脑都是墨水，在池边照了又照，最终被发现了还是不敢说实话的武独。

在殿试大堂里，赫然出声斥责道：“你总是看着他做什么？再看他一眼，莫要怪我拔剑了”的武独。

在段岭自愿请求去邺城前一夜，告诉他“我会替你去杀，你不要害怕”的武独。

在我眼里的武独，是无所不能的，需要时刻一定会出现，救出被拔都掳去的段岭后，武独失血过多昏迷过去，然而在千钧一发之际，伴随着段岭的呼喊和天上闪电的轰鸣，武独蓦然醒来，一抖缰绳，冲过吊桥，回到了邺城。

武独是害怕的。武独说：“合该多带几道痕，来日老了，你当了皇帝，嫌弃我时，便给你看看，自然想起我待你的好来。“

他不理会什么国家大义、苍生安危，他也是不做的但如果是为了段岭，他就会做。

他甚至再讨厌郎俊侠，也不希望他死，因为活人是不能和一个死人去争的，他不希望段岭一辈子因为愧疚而为郎俊侠难过。

“我不是刺客，我是将军。”

“你是太子，还是我媳妇儿？你自己选一个吧。”

到最后，段岭身份得以召明，武独有点遗憾地说：“以后你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但真到了这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有点舍不得你。”

又是一年七夕。

（图源网络）

在帝陵的武独，穿着战甲，戴着麒麟盔，一人抵挡住了一百二十刺客，为段岭扫清了最后的障碍。

“手握山河剑，愿为君司南。

段岭想起有一个人，曾经给过他的，一生的承诺。

上京五月的桃花灼灼绽放；春暖花开草原上大雁飞回的盛景；密林中掠过如同流星般的光点；名堂书阁中深夜的一盏灯……

落雁城外覆盖一切温柔的大雪；潼关城墙上的星河；白虎殿外风雨飘摇的暗夜；邺城燃起的天地辉映的烽火……

千军万马朝他冲来，他朝着眩目的阳光伸出一手。武独驾驭奔霄，在马上躬身，掠向他的面前。

段岭的一手与武独隐匿在铁甲中的手指温柔地触碰，光阴似箭，斗转星移，那身铠甲下火热的躯体，以永不冷却的热血与他相触，仿佛彼此从未忘却这个誓言。

哪怕群星尽碎，银河陨灭，世界归于混沌之初。”

段岭落雁城中说：“这江山有一半是你的，你也有处置权，你看着办吧。”

及至最后，一半玉璜终于交在了武独的手中。

盛世天下，锦绣河山。

七月初七，昨夜星辰回剑履，前年风月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