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石看着眼前不知死活的鸟妖,挑挑眉,心底里头一次生出“有趣”的想法来。 自被天道创造起他便作为魔域界石存在,镇守于地下数百万年,担负生来被赋予的责任维系着魔域的生息。没有感觉,没有思想,拥有灵识却接近于无。 直到妖魔族被驱逐出魔域,修罗更是被赶尽杀绝,魔域的生气再也无法维持。也是在这时,界石从沉寂几万年冰冰冷冷的石头本体里苏醒,淡然地等着欠下因果的人回来还债。 千年之后,魔煞星果然来找他了。界石本是一界生息的象征,不该有形体思想,与罗喉计都交流只为了结束因果报应。他是魔域的道,若非特殊情况不应与任何生灵有因果联系。 今日现身,就是因为这金翅鸟妖太过麻烦。本想让对方明白双方差距就此劝退却不料这只鸟妖顽固异常、不知死活甚至以命相搏。更是言语惊人,妄图以命换命。痴情到这地步,宁可与爱人生死不离,百万年间都未见过人世的界石生出了几分兴味。 久久审视一样的注目之后,界石点点头。禹司凤想怎么作自己的命都不关他的因果。不过这只鸟妖身上竟带着天道的印记,看来跟天帝关系匪浅。与天道化身有关的事情作为界石的他不便多管。罗喉计都本是一盘必死的局,禹司凤此番插手,不知能否改变一二就是了。 界石睨了榻下的青年一眼,化成一片黑雾消失了。司凤坐上石榻,罗喉平静的容颜让他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两人在魔域朝夕相对的时候。 那时,罗喉还是满心仇恨、杀伐果决的魔尊,却对他这个本该眼不见心不烦的人一再地隐忍退让。纠缠他不休、承诺生死不离的金翅鸟却在醒来后就将情谊抛之脑后,对他不闻不问,让他一个人孤单寂寞地在魔域等死。 如果司凤没有来,罗喉的结局会不会是在黑暗的地下身体里的力量被一点点抽干,最后剩下一具谁也认不出的尸体,魂飞魄散在天地间,无人问询。 想到这里,他的心脏连着四肢百骸的经脉又剧烈地抽搐着疼了起来。 好一会儿,司凤压下心口的剧痛,小心翼翼地将修罗抱在怀里,一边给他的体内输送醇厚的灵力,一边端详着他的面容。 不管你是否醒来,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我都在这里陪着你。我爱的一直是完整的你,爱恨如何,性别如何,无关紧要。若是真的无力回天,我们共赴黄泉可好?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禹司凤从此在魔域住下,每天日常就是给没有知觉的修罗输送自身力量,除此之外便是不眠不休地修炼,拓宽灵脉,方便能输送更加磅礴的灵力以此延长魔煞星的寿命。 界石告诉他,罗喉计都是修罗之身,体内灵力也源自纯正的魔气,而禹司凤输给他的力量更偏向凡间的灵气,于事无补。 虽不知界石出于何种目的、心态提醒自己,司凤还是依他所言,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投身入魔域之海中。 乌童曾经在这里被元朗扔下去,拼尽修为捡了半条命成了半妖之体。而司凤却需要忍着焚骨噬魂的痛楚打开全身经脉,硬生生地将血脉改造成一半的修罗。 血脉变更之后再输灵力,的确更为契合,也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然而小凤凰的金翅鸟身从此也没了金阳的华光,黝黑的羽毛和墨如漆炭的翅膀看起来像一只巨大的乌鸦。 可司凤关心的只有罗喉流失的生命渐渐能止住了。魔气的进出成功达到平衡的那一天,司凤第一次露出了惊喜的神情。 界石的力量滴水成渊地累积起来,魔域中的生灵也随之增多。魔煞星曾复活过修罗大军,可灭亡的族人怎么可能真的复生,强行逆天的只有他们的肉体最后作为魔煞星攻上天界的筹码,而那些性格各异、有血有肉的修罗早已被抹杀在千年之前。 罗喉复活他们的时候,是不是有过一瞬间的妄想:活过来的能是自己熟悉的族人呢? 修罗与天界神族和凡界人族一样都是混沌初开时创世即存的种族。魔域生气一恢复些许,魔气浓郁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些新生的修罗。 罗喉计都以身献祭的本愿就是复兴修罗一族,看见魔域慢慢在恢复元气,司凤也为此真心高兴着。 等待是无边无际看不见一点希望的,而司凤几百年如一日地待在罗喉身边。每一次触碰:给他翻身、洗浴、输送灵力都像是信徒对待神灵般小心翼翼而满怀虔诚,一双桃花眼里总是盛着希望,仿佛眼前的人随时都能醒来。 等待的前一百年,为了平衡罗喉计都体内力量的进出,他走遍魔域,找齐所有能找到的神器秘法。这期间他错过了少阳诸人的过世轮回,新一代的才俊担起了正道大任。 第一个一千年,他回了一趟天界,以天帝之子羲玄之名接受了天道传承成为新任天帝,老天帝陨落成为传说,而他以此偿还了曾欠下的天道因果。 他下令众仙不得私自潜入魔域,不得无端诛杀任何妖魔、修罗,三界众生平等,修罗一族的存在从此正名。之后他回到了魔域,依旧是那个痴痴等待的金翅鸟禹司凤。 魔域逐渐壮大,妖魔两族回到他们原本的家园,在此繁衍生息。但是两族生性好斗,矛盾朝生,争斗夕起。禹司凤亲自出面协调恩怨,对于不听劝阻、执意生战的妖魔,他几次显现实力,让骨子里仰慕强者的妖魔族心服口服。 从此魔域太平安康,不生狼烟,再无战乱。 第一个万年结束的那晚,司凤抱着酒上了床榻,躺在罗喉身边,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凡间当世的景致,说着魔域的新生。两片红云挂在脸颊,晕开如他醉状萧然。 三万年过去的时候,司凤已经习惯时不时前往天界处理一下天帝分内的工作或是在魔域巡视改善妖魔生计,但大多数时间这位当世的天道化身都只是窝在魔域一隅的小楼里,在垂着黛色床帐的软席上,在黑衣黑发沉睡着的魔尊身边给他输送灵力,絮叨着说今日三界的轶事和生活趣味。看着那人没有半点反应的睡颜,累极了才躺在他身侧入梦。 七万又三千年的第一个甲子内,三界经历了一场剧变。凡界的灵力急速衰弱,三十年中便荡然无存。凡界没了灵力,修士们无法修行,再也没有成仙的可能。 浮于世间的灵气衰减殆尽之后,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凡界地脉。山川河流本蕴含着天然的灵气,短短十年间也几近干涸。于是凡间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正道本欲救万民于水火而他们没有了所依赖的修为之后连自保也成问题。一时间哀鸿遍野,饿殍满地,天道受法则限制不能干涉。 天帝羲玄终究看不下去这触目惊心的伤亡,亲自前去凡界查探缘由。最后发现维系凡界生息的界石竟不知为何破碎了,无法收拢灵气,甚至同魔域界石一般开识化形求助于人都不行。 至此,羲玄明白凡界覆灭避无可避,只能长叹一声,集天魔两界英才之能保全凡间众生的灵魂。而后,凡界归为虚无。 羲玄重造界石,新的凡界随之诞生。他将保全的众生灵魂送入渡厄道,凡间一切从零开始。 凡界之事尘埃落定不久,司凤成功地一次性将前所未有浩瀚磅礴的灵气输给罗喉,这一次他怀着十二分的信心期盼魔尊的醒来。 化为人身的魔域界石冷冷地在一旁倒凉水:“没用的。他醒不过来。” 下一刻,罗喉计都的身体出现了变化。 七万余年来都是以修罗男身存在,这一次的灵力注入后,沉睡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清秀娟丽,身形随之变小,最后定型成了初遇时褚璇玑的外表。这是七万多年来司凤第一次重新亲眼见到璇玑,霎时红了眼眶,颤抖着手抚上她平静的面庞,嘴里说道:“不论你是罗喉计都还是璇玑,你都是我挚爱一生不会放手的人。快醒过来吧......”他闭起眼,如虔诚的信徒般吻了吻手里那只如玉的素手。 罗喉计都终究没有醒来。 那一天禹司凤守在塌边,从晓雾初开到繁星坠空,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也几乎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床上的女子,生怕错过她的一点细微的动作。她随时可能睁开眼睛,用魔尊的威严冷冷地问一句今天到哪一天了,最好的情形是像梦里无数次的重逢那样,璇玑懒懒地打个哈欠翻个身,睡意朦胧嘟哝一句“司凤,再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他期待着,盼望着,想象着,等待着,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信心越来越弱,直至月上中天才恍然意识到:今天,他的罗喉,他的璇玑,醒不过来了。 界石面无表情地见证完一切,重新回到地下,继续源源不断地吸吮着罗喉计都的力量,一如无数个平凡的日夜。 那天之后,司凤并没有崩溃,甚至一点失望都没有表现出来。重复着一天天的生活、工作,对着那张可能永远也张不开眼的脸,日复一日地温言细语着。 此后两万年,新的凡界发展开来,却同从前那个修士遍天下的人间完全不同,而是走向了另一种文明。天道并未阻挠,顺其自然。很快,凡人有了新的生活方式,但也在越过越好。有一些地方的语言与几万年前的凡界相同,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一样的地方。 司凤通过天道看凡间万事,心想:若是他醒来,定会觉得这个凡尘有趣吧。 罗喉计都沉睡正十万年整,魔域魔尊寝殿内。 穿过重重帷幔,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十万年未见天日的修罗睁开了猩红的眼眸,眼底黑气立刻浮现上来覆盖了红如赤焰的瞳色。那神情似迷茫了一瞬,很快归为平淡。 他双手撑在两侧,支着身体坐起来。抬眼便看见殿内摆满的司凤用来替他稳固他灵力的黑色曼陀罗。 魔尊皱起了眉头,冒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谁这么大胆在本座床前放这么丑的花?!放肆!
0条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