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 作者:不系舟 一 “将军!” 冯康猛然睁眼,直把一口浊气呼喊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浑身没力, 但当他正要打量这四周的环境时候,便被这个破屋到处处漏出的夺目白光给刺得睁不开眼。 冯康用手挡着光,微微打量这个破旧屋子:屋子看着是石头砌成,不大,呈圆形。应是许久没人打理修葺,屋顶破了大洞。它房梁极高,两旁各有八根大柱子。只是看着制式并非前朝和当朝的建筑,那拱形墙壁以及柱子上的雕刻早已风化成不伦不类的残破图案,依稀看得出像是什么记录战争场面的壁画浮雕。 记忆渐渐回流,冯康想起自己是一名士兵,临阵逃脱的那种,结果逃跑途中踩空掉下山崖。 逃兵,按当朝军法是死罪。但庆幸他命不该绝,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得来到这破屋子里。 “魂兮!归来!”一个戴着长型的鬼怪面具,黑衣红裳男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挥舞着手中掉色的长戟和大盾,手足佩戴的铃铛叮铃作响,暴喝着如那戏台名角,一甩满是灰尘的披风,亮声登场。 陌生男子极为高大壮实,他衣衫破旧,发灰的头发长及腰际,乱糟糟的,种种外形让冯康瞬间为这名陌生人找好了称呼:疯子。 二 “小子!站稳了!”那个疯子也不知道从前是什么人,真把自己当神武大将军,冯康腿恢复得快,刚刚想下山,便被他抓回那破房子里,道他是自己的小兵,不可擅自离营。说是要罚他扎马步。 他心里暗骂这疯子祖宗十八代,这个疯子长得人高马大的,力气也大,自己瘦不拉几的,压根不是他对手。 他眼下也顾不上什么逃兵不逃兵的,他只想回家,现在正是秋末也不知道家里那片麦田怎么样了,哥哥和嫂子是否安康? 真他娘的后悔跟出来打仗,小时候好听镇上的戏文,总想听着那关羽、岳飞故事,想做个忠勇的大将军,那叫什么啥?哦,对,扬名立万。 只是谁能想到,拿着刀看着同样一对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敌军,手就慌了。从前在家里杀鸡宰羊那叫一个利落。 他还记得第一次把刀插入人的身体的感觉,那刀子卡在骨肉间的感觉传到了虎口,一阵恶寒从胃里蔓延上来……后来麻木了,追着那年纪比自己还小的男孩砍杀,还记得他死前涕泪四流地喊着“娘”。 “集中精神!别偷懒!打仗走神,你早就死了!”疯子用手中的长戟狠狠地敲着有点疲软的冯康,直把人痛得龇牙咧嘴:“大……大将军,咱们不是一会儿还要去侦查敌军动向……” 那疯子听这话,突然神经质地跳上了冯康的背,猴子似地攀附在上边,差点没把人给压垮,只听他煞有其事地:“嘘!”一声,吓得冯康也不敢吱声。 那大汉在他背上四顾了一会儿,突然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举起长戟,双腿猛夹了一下冯康的腰,从面具后传出大吼:“呔!就在那边!贼人哪里逃?!全军听令,杀!!”这眼下是把冯康当马驱使了。冯康一个白眼还没翻完,就被疯子赶着往门外跑。 “吁!”冲出破屋,跑到山林的中心,疯子突然一个刹停。 “别别别!勒死!死人,会死人的!”冯康憋得脸都红了,挣扎着把疯子勒在自己喉头的手给掰开,这疯子怕不是从前是唱什么戏文的角儿,真的把自己当马了? 那疯子也不跟他纠缠太多,在冯康把人甩开前,自己就跳下地,弯下身子用盾阻挡着自己,谨慎地往一处疾步走去。冯康没见过疯子这副神情,让他也有了好奇便跟了几步:“喂,大将军,这次发现了鹿还是熊?今晚军粮吃啥?” “大将军”没理他,继续往前走,但手中的长戟却渐渐往后拉,这是准备攻击的姿势。 “将军!坚持一下,翻过这山,便能找到援军……” 三 将军? 听到这话,冯康浑身一震,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在这荒凉山岗,比起遇到了猛兽抑或敌军,他更怕遇到的是自己的军队。 虽然甲胄早已换下,但是身上依旧是清晰可辨的本朝兵服。 冯康咽了咽口沫,透过叶间缝隙看过去。在一棵粗壮的古树盘根处,聚集了三人,其中两人站,一人歪斜地坐着。还传来了浓重的血腥味。 “莫管我,需得寻人去告诉援军,从天关有诈……”那人声音因伤重而变得沙哑,但是冯康仍是能够认出,这是他所在那支军队的将军。虽然自己只是一介新兵,但是这巧合出现在山岗,并且毫发无损,怎么解释都是容易露出端倪。 这边冯康尚未想清楚该如何处理,那厢的疯子已经举起长戟要往前刺杀:“此地只能有一个将军!看本将军不杀了——” 冯康今天再次受到这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惊吓,一时真的脑子一白,他从树后跳出张臂就挡在三人中间:“别!” 他吼出这下的同时,那长戟直往他眉心处刺下,毫无停下的征兆,他本能反应便是侧脸闭目,但身体还是挡在三人跟前,心道:“亏了。” 真亏,被疯子杀了,还是为了救这个败逃的将军。哥哥看不到自己扬名立万了啊! 但意料中的剧痛没袭来,他稍微眼睛张开了一条缝:疯子不见了?! 心下松了一口气正茫然之际,冯康颈边一阵冰冷:哦呵,这两个不愧是将军的亲兵,他们在这身心俱惫情况下,那两把闪着寒光的剑稳稳地放在他颈边两侧。 “你是何人?转过身来!”年纪稍长的那兵一声怒喝,冯康小心地转过身体。 这才看到树根处,倚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他捂着腹部,脸色苍白,腿上的伤被粗略地包扎依旧渗出血水。只是作为将士的他,即使在如此虚弱的时候,仍把手放在配在着腰间的剑柄上。将军手部筋骨绷紧,似乎生杀就在他一念之间。 “你这身……” 冯康见着将军,之前紧绷着的神经一下断了,他作为逃兵这些时日担惊受怕,没想到自己一连数日的恶梦场景终是出现在自己跟前。 “将军饶命!小的乃李校尉帐下的新兵,数……数日前,大战,与战友失散,迷路到了此处……”冯康编的借口漏洞百出。 “胡说!李校尉上月早已被敌首斩杀!他所领军士也全数覆灭!你到底是何人!”年长的那位亲兵大声呵斥,剑又往他肩上重压,冯康这下真站不住。 “将军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惦记家中,并非一时贪生怕死,忘将军予小的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冯康果然不是什么硬骨头,一下子就把话全抖出来了,幸好没落入敌军手里。 那个一直不出声的年轻士兵听此中发出一声怒哼。用力把手中的剑往后拉,为一个刺杀的准备,“阿禾!”伤重的将军及时提高音量,叫停那个年轻的士兵,冯康却不知道自己的话激怒了这个阿禾,只是不住地叩头求饶。阿禾没能砍下那剑,借力斩断了身后的树枝泄愤。 “不要脸的东西!大战在即,你竟然逃走!你对得起牺牲的李校尉吗?!你对得起一起训练,出生入死的弟兄吗?!”年长的那个忍不住踢了冯康一脚,直把人踢得飞出了一丈多。 将军有些疲惫地闭目后靠:“罢了。他年纪尚小,李校尉也不见得会带他出兵。” 冯康愣愣地看着将军。他从前是营帐里年纪最小的一个,非到必要时候,李校尉很少让他出战,总是让他跟着大家在营帐里收拾准备。 四 疯子不知道跑哪去了,这放眼整个山岗荒芜得很,除了他刚刚醒来的那个破房子。他这些日在山中生活,也是打探清了这里的情况,这哪儿是什么破房子,那就是那个神殿遗址,只是里头别说值钱的东西,连个神像都没了。 这三人暂时还不会杀自己,而且自己这都暴露了,抛下他们似乎有些不够义气,便把三人带到了神殿里,他们弄了点干净的水和果子。 如此过了三天,这夜冯康浅睡,将军那边支吾了两声,冯康起来用殿内仅有的石碗给他喂了点水,将军睁开了眼。冯康摸着他的额头,松了口气——终于退烧了。 “你知道,李校尉是怎么死的吗?”将军闭目缓缓问了句。 冯康怯生生地问:“怎么死的?” 将军睁开烧得通红的双眼,即使数日不曾整理须发,有些邋遢狼狈,但是那在沙场驰骋多年的气度依旧不减,让冯康有些后悔自己问出这个问题。良久,他才道:“那日我方再等待援军,收到前方探子来报,说敌军正打算从西北方借石林地势袭击,李校尉带一小队兵去探路,结果中计全军覆没。” 将军没能等来李校尉的消息,推算他是凶多吉少,这时候敌军突然猛攻,他们不能再等,只能先做迎战准备,只是对方来势太凶。他一时失了判断,中了埋伏,带着亲兵打算撤退等援军,并告诉对方此处有诈,只是送信的刚刚出发,那边紧追不舍的敌军就追来。 “李校尉啊,是个好人……好人……”将军这样喃喃道。 第二天一早,将军挣扎要起身出发:“不能再等!必须告诉援军此地有诈!他们不能再前进!援军应该明天就到——呃……”失踪几天的疯子不知道何时出现,突然一记手刀把逞强的将军给打晕了,那两个亲兵吓得赶紧查看将军,全然不顾被疯子拖走的冯康。 五 “你放开我!”冯康强烈挣扎着,但疯子没把他拖得多远,只是站在那日他们看到将军的那棵树下,疯子指着树顶道:“爬上去!”说着也不顾冯康愿不愿意,便用长戟把人往树上赶,冯康小时候爬树掏鸟窝一把好手,这树不难爬,他一下子就到了顶。 “东南方!”树下疯子,怒喝。 冯康所在的是一棵千年古树,在这山岗当是最高处,顺着他说的话往东南方看去。他目之所及,沿着那山阴的河床处有密集如蚁的大队人马往这边赶来。 “是,是敌军!我要告诉将军!”冯康急匆匆要下树,但是脚下踩空了,连着坠了好几个枝桠,直接往一边的坡道滚了下去。 接着他撞到了什么给减了翻滚的速度,待他晕头转向扒拉那挡在跟前的物什时候,被瞬间吓得一个激灵——那是一具腐烂的男尸,似乎已经有月余。 更诡异的是,他身上穿着的是跟自己一样的衣服,这山里这么多逃兵的嘛? 他定了定神,接近那个尸体,发现尸体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蜷缩,似乎怀中护着什么东西。他慢慢支起身子接近,待看清他怀中的东西时候,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如湍急川流席卷了他——那是一个用令旗卷着的密信! 当他把密信抽出来,正要打开,转头正对着疯子那个从未摘下来的面具。 “魂兮!归来!”疯子从面具后又吼出这句。 疯子手足间的铃铛大响。 冯康被吸入了一个漆黑的洞窟,身旁是呼啸的风,他止不住脚步奔跑。 “哥哥!嫂子!娘!” 麦田没有人在,黄色的麦秆被血染得通红,遍地都是尸体,家里没人等他。 叮铃! “小子!你想做大英雄?你知道关羽和岳飞这种大英雄都没啥好结局吗?”李校尉笑着揉搓他的发顶。 叮铃! “小子!你把这信送出去,就是大英雄!将军和我都会感激你的!”李校尉带着哥哥们冲进敌军时候是这样跟自己说的。 叮铃…… 他一路奔跑,没日没夜地跑,翻过这个山岭就能找到援军,就能得救,援军会知道敌军的阴谋,将军会得救,李校尉会得救的,军里的哥哥们会得救,哥哥嫂子和娘的仇会有人报的…… 谁曾想到,就在那最后一刻,他竟然掉下了山崖…… 好恨,好恨,为什么在至亲面对危险时候,在军里的弟兄面对险境的时候,自己都不在场? “我没逃,我不是逃兵,我只是……我只是”只是什么?不小心?躲过最危险的时候,是运气好吗?他其实明明知道答案。 意识和身体回到山岗,天色已黑。 “我,我还能给他们送信吗?”冯康紧捉着疯子的手。 疯子站直了身子,将手上的长戟和盾递给他,再从身上扯下那件红色披风,替冯康绑到身上:“全军听我号令!全速前进!” 随着他这一声呼喝,山林间响起了一阵逐渐急躁的风声,不久竟然看到疯子身后堆满了人,疯子戴着面具的脸看着冯康,道:“驾!” 这声后,他两被突然从地上冒出的马给驼伏着,那是一匹鬃毛和尾巴都是烈焰的马,但并不烫人,火马嘶鸣载着他们一路往山下冲去。 伴随着身边的士兵冲杀声,他似乎成了戏台上的威猛将军,忠勇无匹。 这支诡异的军队在疯子的带领下往援军所在地翻越山岭冲去,那早已埋伏在附近的敌军没能看清楚来的是什么,拉满的弓早已蓄势待发。 嗖——一支利箭破空而出,划过冯康的身侧扯下一片红色的披风布。 马一路前冲,路过那断崖,冯康被疯子往前一推,从马背飞了出去。当他以为自己要下坠之际,眼前出现了李校尉的身影,他笑着向自己伸出了手,一如当日在校场那般,用有力的手将快要跌倒的自己拉了一把,紧接着,那些军里的哥哥们一个个鼓励着、笑着地接力将自己往山崖那边拉去,最后他脚尖触碰到山崖边时候,眼前是娘和哥嫂……还有那片金色的麦田。 …… 本朝的一次险要战役终是以及时送到的密令给拯救,谁也不知道那封仅在他们赶到战场的前一天收到的密令是何人送到,据当时的士兵道,他们只看到一张破旧的红色披风。 ……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又是一年秋祭,锣鼓声便随着铃铛有规律地,以缓慢的节奏,如水中涟漪般,一波一波地在广场上回荡着。 舞者戴着长若三尺的鬼怪面具,两手各执长戟与盾牌,跳着庄严又夸张的雄浑舞步,沉声咏唱着《国殇》,仿若时空交错,远古的英魂跨越长河,给即将出征的士兵予以祝愿。 “娘,那是什么?” “这叫傩舞,那个站最前排的叫方相氏,传说是个可以驱邪避凶的大将军……” “哇……大将军,是岳飞那种吗?” “有点像,但他是神哦,能将死后了寻不得路的士兵,引渡回乡……” 台下的交谈尚未结束,台上舞者忽地拔尖了声音,尔后拉长,气息沉稳地叫唤着:“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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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03
从一开始就觉得冯康不对劲,面具人一直在喊“魂兮归来”提到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男尸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 冯康不是逃兵呜呜呜 还有方相氏“能将死后寻不得路的士兵,引渡回乡”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