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京城冬日的初雪,比前年来得晚,只是势头颇大,纷纷扬扬半天就把整个皇宫给盖了一层缟素。 这场暴雪不是瑞兆,不久后皇帝龙驭上宾。曾为老皇帝平定内乱大功臣,当朝首辅陈佑来却被告知需在府中休养,待丧期百日,再请示新帝。 陈佑来为官四十载,这将将弱冠的小皇帝无非就是变相软禁吗?他记恨陈大学士曾掺了太子时期的自己几本。所幸府中用度从未被克扣,他也难得清闲。只是兴许他前段时间一直在宫里忙着代先皇主持政务,有一些时日没回府中,总觉府内有一股陌生之感,仿佛自己寄住在谁家府上一般。 这晚,他正准备搁笔入睡,但那灯忽而熄灭。陈佑来遂披衣去看。刚刚经过窗边,那灯又啪喇一声燃了起来。陈佑来不信怪力乱神,稍微愣了一会,心里咒骂一声便要去灭灯。 “我儿安好?”房间暗处的榻上传来一声略微颤抖的女声。 母亲? 陈佑来家母早已去世多年,只是有些人的音容相貌即使早已记不清,如若碰上了,顷刻脑内便会描摹出他们的模样。 “我儿忙否?”那角落处的女声又唤了一句。 陈佑来不敢妄动,他站在原地,回道:“何人在此故弄玄虚!”他就知道,那个小皇帝绝对不可能让他在家里好好歇息,这是玩戏班子那出要来个故人报冤呢! 他话刚处,那暗处的影子忽而顿住,正当他以为自己震慑到这人之后,竟有听到那人叹了口气,复又略带哀愁地问道:“我儿冷否?” 陈佑来当即也忘了自己是惊抑或是气,拿起烛台就往那角落处一砸,燃起了那卧榻一角,火光照亮了那处,竟是空无一人。但那火燃着的是一件破旧灰色衣物,似是……一件棉袄?本来这破玩意烧着便烧着了,但陈佑来却在看到这物事的时候愣神了,待屋外仆从大叫救火时候,整个榻都烧干净了。 那棉袄陈旧,不一会便只剩下一堆灰烬,他却在袄子被火光照耀的那瞬看到上头歪斜绣着一个“宝”字。那是他母亲从前给他起的小名,及至他上京赴考,仍绣了一件带名的袄子给他,甚是丢人。 母亲去世前那个月,病得厉害,老家催他回去的信越来越频密。 那月刚好是近来有意提拔自己的一品大官母亲的寿辰,为找寿礼都耗了他许些精力了,待终于花重金找人雕琢了一尊玉观音的时候,不料家中竟然传书说母亲去世,急需他回家守丧。真是岂有此理,母亲这也太不懂事了,自己可是要去一品老母亲寿辰的,于是他大笔一挥道:“听闻人死,魂与肉体尙有留存,母仙逝日应七日后。” 托那次寿礼的福,这次提拔也算顺利。 二 陈佑来对昨夜之事也不算太在意,这拿着旧人衣服来吓唬的阴损事,他可没兴致深究。为早些歇息,他在黄昏时分便用膳,当他吃第一口饭菜的时候,昨夜被滋扰了半夜的怒气再也压不住了。 “来人!”一声怒喝伴随着碗碟碎裂的声音。颤颤巍巍跑进来一个小丫鬟,低头收拾着地上的碎碗。 “起来给我说话!这饭菜怎得是馊的?!”陈佑来一脚将旁边的椅子踢翻。 丫鬟跪地,怕得发抖,却久久不肯抬头。陈佑来忍不住蹲下身掐起她下巴,但见一张秀丽的脸庞上尽是伤痕,两行眼泪横陈在脸上。 “老爷,别打我……” “你……你……”陈佑来指着地上痛哭的丫鬟怒声吼道,那丫鬟抽泣了半晌安静下来。 “老爷没什么事,如儿……如儿就先出去了……”语罢也不管陈佑来的反应,自己低头提裙便出了门。 陈佑来伸手便要将人拉回来,但是他只能触及到哪丫鬟的衣带一角便脱手了,一阵卷着雪花的冬风将他吹回房内。 待陈佑来再起身出去,园中早已无人,他看着刚刚被碎瓷片扎伤的手腕,怔了怔。 那丫鬟自称如儿……他忆起从前一位侍妾,似乎也唤这名。是他早年间从烟花巷里带回来,也宠幸了一些时日。他从前官途不好,在朝堂上屡屡受气,元配出身于有威望的氏族,他素来不敢招惹。唯独这侍妾总是唯唯诺诺看着就让人生气,有时喝了点酒自己就控制不了手脚,醒来后看到有伤的侍妾心里难免有些愧疚。 只是,有一次实在下手没了轻重,待他酒醒时候被告知,那侍妾当夜去了。 白天,他唤来仆从询问,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个丫鬟,他心下更加笃信自己的猜测:是那个小皇帝抑或是朝中的政敌找不出自己的罪状故意借事引火!那未免太看不起他陈某人了,他怕妖鬼邪祟报应,就不会坐到这个位置了。 第三夜,他将将睡了半夜,晚上又听到门外吵杂人声,他烦躁地披衣出门,隐约听见是走水了?他披衣出门想唤个仆从,却听有孩童急匆匆地从回廊尽头唤着他名儿跑来:“老爷!老爷!” 陈佑来回头见两不到十岁的女童,脸蛋都被煤灰给弄脏了,脸上带着泪,急着跑来,也不顾陈佑来询问,直要拉扯他出院子。 “老爷快随我来!整个房子都烧着了,父亲让我跟阿妹快走,老爷也随我走吧!”大一点的那个孩子说话口音奇怪,不似本地,一手拉着哭得满脸鼻涕的妹妹就要往外走。 “你们?”刚刚想问你们父亲是谁,但当他跟着跑了两步,这寒冬深夜的冰冷就让他打了个颤,他才发现这两个孩子衣着单薄,还光着脚丫,于是话锋一转便道,“你们不冷吗?” 孩子用力地拉扯着陈佑来,但听这话手就放下了,姐姐抱着抽泣的妹妹,呆呆回头道:“冷,冷极了,阿娘求那个叔叔放过我们两姐妹,道是到府上可做丫鬟、通房,但是那夜老爷您说不留了,刀子砍在脖子上,冷得好痛啊……” 伴随着这话,两个孩童转过来,双目淌着血,小妹妹奶声奶气,带着委屈道:“我要娘……我的爹爹呢……” 陈佑来突然想起这两孩子的口音他在何处听过——永州。他当日率兵平乱,为逼迫那贼人头子出来,屠了半个城,老幼妇孺全都不曾幸免。 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是杀,本来就是罪人,豁免他们是恩赐,不豁免也遵照律法的。 “区区小儿也敢妄言陈某?!”陈佑来用力甩开两个孩童,怒声喝道,不知何来的力度,举起一旁的半人高花瓶当着她们的头就要砸下。 他性状疯狂,两个小童却不曾害怕,在花瓶砸碎之时,他听到好几声孩子笑声,再回神除了一地碎瓷,哪里还有什么小童。 三 这接二连三出现怪事,让素来不信神佛的陈佑来心下莫名慌张起来,但他又觉若是这事尚未调查清楚,如若传出去了,对自己无利,此间他才恼怒自己竟还在软禁期,看来需找些友人帮忙查探了。 陈佑来在后院的书阁里找出了一串夫人用的檀香佛珠辟邪,白天他又在房间检查了一番,还让人将房内窗户给封死了,晚上也故意在房门前放了一水缸。 这套法子似乎有效,夜里房间点着灯却再无奇怪身影,正当他暗自喜之际,却听到门外一声轻轻的叹息声。第一次他没在意,但那叹息声又接连来了几次,甚至还带了点哭腔。 “爹……” 这声叫得清楚,是女子的声音。唤得陈佑来一个鲤鱼打挺,他有两个儿子,但唯一的女儿早已过世,这又是哪位?那人影又暗自低头,手颤巍巍地贴附在门边,轻声道:“爹,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说句实话吗?” 陈佑来冷哼了一声,他道那些闹事的人到底挖来了自己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事?! 他是有一个女儿。他为人古板但是对这个女儿痛爱有嘉,毕竟她出生那天,自己正逢升迁,可谓双喜。 后来女儿与那李相府的儿子给看对了眼,他们算是门当户对,自己作为父亲理应允了这门亲事。两年后,李相府被查出跟一桩私吞饷银的案子有关,本来李相府抵死不认,但没想到不日有人查出相府公子曾收一字画,字画正是那监管饷银的小官所赠。 李相府自知这一查定是很多纠葛都说不清了,他英明一世被毁得如此不堪,皇上尚未下令捉拿,自己倒是吞金自杀了。相府公子知道因自己一时欣喜的收藏害死了父亲心中郁结,在狱中染了重疾,死在流放的路上。 陈佑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陛下给感动到了,把女儿给保了出来,但得知女儿怀了李家骨肉时候却让大夫开了堕胎药。女儿怀孕时日太长,一服药下去,这丫头出血止不住,他忍着那血腥味走近奄奄一息的女儿时候,就听她说了句:“字画……是你推荐的那个画坊……是也不是?” 他看着女儿,目光骤然变冷,但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纤弱的手腕不做声。 他知晓这女婿好字画收藏,也知那小地方官员作得一手好画,故而在女儿面前提了一嘴,让这个女婿自己去寻,并趁机赠了一副。那女婿生性天真,从来看不懂这官场利害,故而得了字画只顾高兴,却没问个缘故。 他自认对女儿这桩婚事有算计,他依旧觉得自己没错,这李相府虽是亲家,只是朝堂利益即使是亲父子也有纷争,何况他们只是同僚。 …… 为何总有人爱提及这些旧事,这都不是他的罪证! 正当陈佑来苦思解决之法时候,忽而听到汩汩水声,待他起身探看,竟见那门缝中渗出一些液体,他视力不好,起身伸手摸了把,往鼻子底下一嗅:是血? 陈佑来吓得挣扎后退,但见四面八方被封死的门窗缝隙都涌入了血水,不一会都漫上了脚背,他挣扎要出门,被门口那水缸绊了一脚顷刻倒地,头嗑到地,皮破了出血。但他赶忙爬起想要奔走,却觉身后有阴风阵阵,一双带血的小婴孩手扶上了脸庞,还发出嘤咛的声音:“阿翁……” 当他猛地一回头,正好对上了一张惨白的女人脸,是他的丫头,她狞笑着道:“爹莫跑,您的外孙正要唤你呢……” 陈佑来赶忙将人推开,把那水缸用力往旁一推,开门冲了出去。 四 “来人!快来人!”陈佑来一边出门,一边大吼,但当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赤脚跑进了一个学堂,他们陈府何来的学堂? 啪! 一声清脆的戒尺声,让陈佑来无由地又被吓了一遭。 “佑来!学堂上不可喧哗吵闹!你还有没有将规矩放眼内了?” 在房梁极高的学堂尽头,有一个身影直挺站在那桌子后的阴暗处,但他目光如炬,总是能给学堂走神、打瞌睡的学生给看精神了。 陈佑来记得这个先生,他一如记忆里那边,单薄瘦削,一身布衣单调灰暗,如这个先生的性子一样古旧无趣。 “陈佑来!说!你错哪儿了!”先生又大吼一声,怎得是女声? 陈佑来已不是当年的无知小儿,硬气回道:“莫要装神弄鬼 ,你演给谁看?这数日来连番骚扰陈某,所为何事?!” 纵然地面冰冷,陈佑来这一连串追问让他又有了底气,素来朝上众人怕他敬他,没想这软禁府中短短数日,竟被人欺压至此。那边兀地从暗处扔出了一把戒尺,刚好跌落在陈佑来脚下:“把它捡起来!告诉我,你错哪了!”那暗处的人又吼了一声。 陈佑来看着这戒尺,没来由地就想弯身想将戒尺捡起,但触碰到这小小的尺子,却被灼热的尺子烫得竟是怎么都捉拿不住。他心急如焚,但听四周出现了轻重不一的脚步声,他甚是焦躁。 “为何?”陈佑来喃喃道。 “孩儿,为何拿不起这小小的尺子?”一把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陈佑来不用回头 ,也知是那跟母亲甚是相像的女人。 陈佑来大汗淋漓,道:“不过是一戒尺!” “老爷,为何拿不起这戒尺?”有一把声音从左边接近,声音的主人依附在陈佑来耳旁,轻哼道。 “大官老爷为何拿不起这尺子呀?跟我娘量布料那把没什么区别呀!” “傻呀,这是戒尺用来……用来打手心的!” 两把稚嫩的孩童声响起,一左一右两个小丫头捧着脸,笑着看浑身颤抖的陈佑来。 陈佑来也想不到此刻境况何等荒唐,他只觉一股力量驱使他必须将这尺子给捡起,直觉告诉他,只要捡起来,一切都结束了。当他好不容易触碰到这尺子的时候,一双惨白细小的手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同时碰上了那把尺子。 “爹……你知道你为什么拿不起来吗?”那个酷似女儿的人蹲坐在他跟前,面无表情地问道。伴随着她的声音,那个在地上爬行的婴孩早已拿起尺子在玩弄。 陈佑来问道:“为何这孩童可以?”他此刻只觉身上承载了许多人的重量,他们都不断将自己往地上压着。 一声沉沉的叹气声响起,教书先生从阴影里走出,虽穿着布衣,却是戏装脸容。她从小儿手上拿起了那把尺子,递与了陈佑来,道:“你看看这尺子写着什么?” 陈佑来颤抖着举起了双手,掌心一阵灼烧的剧痛,他呀的一声扔下尺子,只见自己手心印有一冒着火星的“仁”字。陈佑来不解抬头,对上了先生的双眼,原来从前那位先生脸容并不可怖,反而带着读书人的沉静,他道:“君子尊仁义,大道有天常。” “大道,宛如这小小木尺的刻度,国家有法度,人心自有尺度。那仁义即是为人、为官之度量……”先生不紧不慢地讲解。 忽地陈佑来觉得身上的重量渐渐减轻,他有些迷茫又有些解脱之意,痴痴地看着手中的尺子…… “佑来,保尺子。”保赤子,他早已丧了这颗心。 当夜,陈佑来房间燃起了一场大火,陈佑来因门窗被封,活活闷死在里头。只是大家开门搜寻道陈佑来尸身的时候,焦黑的尸身怀中抱着一把丝毫无灼烧痕迹的木尺。新帝得知,道陈佑来是思念先帝过甚,故而前去陪同当真忠心,遂给他追封了个爵位。 但坊间懂术法的道者说,这是陈府入了一种名叫小神子的妖怪,只有家中有心术不正的人才会出现,一般有七只以女身出现,偶能化形。但都只会做将饭食变馊,偶尔纵火的、吓唬人这类的小把戏,不会害人性命,且驱除也不难。 那老道说到最后,忽又一甩拂尘,意味深长叹息道:“这妖物驱除容易,但能把人害死的不一定是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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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0
不错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