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温媛媛是春晖楼当红花魁,也有二十四了,温媛媛自十七岁挂牌至今,恩客不断,且盛名在外。 是日,媛媛刚刚接待完一个小公子,他是第一次随朋友喝花酒却不敢留宿,战战兢兢红着脸聊了半天后,还礼貌地来句:“姐姐,在下先回去,有缘再会。”婉婉险些没憋住大笑,只要这位小公子钱够够的,他们缘分就肯定有。 五月的相州夜晚已然炎热,媛媛半露着肩慵懒地倚着窗台,就着烟杆吸了一口,吞吐着烟雾,看着楼下来往热闹的坊市。此处仿佛一年四季都是庆典,熙攘行人、招呼客人的姑娘、小倌儿、叫卖的小摊贩,仿若人们有耗不尽的精力和快乐,此景十足天上人间。 媛媛看够了正准备去洗漱,却听一声清脆的叫唤声:“姐姐!” “姐姐!!”小孩不喜婉婉走神不理自己,跺着脚扯她袖子。媛媛生平不爱吵闹小孩,但这蓦然低头看过去,却看到一个仙人似的娃娃。 这孩子看上七八岁,肤色瓷白,衣服青色,纹样华丽,质地看不出的高贵。小娃娃头上梳着一个小发髻,装饰着一枚枚金灿灿的通宝,一双眸子晶亮湿润。 “哟!谁家的小公子。”婉婉蹲下身去掐着娃娃的脸,却不料被他一巴掌打开了。 “好凶!” 仙人娃娃眉头一蹙道,岔开了一个马步,摊开手掌冲媛媛道:“姐姐!把我的铜钱换回来!” “小小年纪来讹诈你姐姐我??” “啊啊啊啊!不许掐本童子的脸!” 这边媛媛狠狠地掐了那个娃娃一把脸蛋,娃娃哭闹着叫唤着挣扎,媛媛放开他狞笑道:“我这就叫人上来把你带走,你父亲是谁?看我认识不认识?”这偌大的相州,哪位贵绅富商她不认识? 那边娃娃揉戳着发红的脸蛋,眼里含着泪,凶巴巴地道:“我乃上清童子!特意来此向你讨回我的通宝!” 媛媛冷眼看着这个奶娃娃,嗤笑了一下,转头从桌面拿起那个小公子给的一锭银子道:“拿走,够你买一年的糖了。”奶娃娃不拿,反倒抬头带着一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凌厉目光,沉声道:“不是这个男人的,是另外一个。姐姐,你这是客人太多,都忘了吗?” 这娃娃突然深沉的话,让媛媛像被当头打了一大棒似的,这本该是冒犯的话,却让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一件事。媛媛心神一晃,便站立不稳,还弄跌了桌面的香粉。香粉洒落一地,一股旖旎的花香在房间内蔓延。 一如那天两人许诺时候,那棵盛开的玉兰树的香气一般让人忘了是梦是真。 二 “姐姐,你道我这文写得如何?”媛媛第一次见房子兰,是在一个老客人的聚会上。 一行公子哥儿嫌都是男人太过无聊,便顺带约上了几个红粉知己,在他们这个年纪去认识几个烟花女子倒也没什么丢人的。那个相熟的恩客哀求温媛媛千百次才把她求得出门的。 她晓得这些公子就是带自己去赚个面子。她是谁?她可是春晖楼的头牌,那京城的贵客都慕名而来的温媛媛。 温媛媛稍抬眉头,懒懒地瞄了一眼那张墨迹尚未干透的字,嘴角透出了一丝笑意,缓慢又带着风情的声音从鼻子轻轻叹出:“嗯。”房子兰刚刚那狗儿讨赏赐一般的笑容顿时没了。 “哈哈哈哈哈哈!子兰,自讨没趣了吧!谁不知道我们媛媛姐,最讨厌这种酸臭的文章!”那厢友人幸灾乐祸地大笑,复又抱着一个姑娘亲了口道,“你们这些女人啊,一边说男人不懂风情,给你们写文章,你们又要嫌。” 那姑娘推了他一把哂笑道:“我们不及媛媛,顶多就写个词唱个曲儿罢了,懂那么多又不是去考状元,不是?”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是把气氛弄得很闹,婉婉把头偏过去看那山色湖景,她懂这两人都在说自己。男人想要一个懂自己的情人,不需要负责,只需要谈风月闲情即可;女人需要一个依靠,不需要太有文才,懂关怀即可。故而很多女人会付出很多去演自己潇洒,来换男人那么一点温存体贴仿佛像是一种赏赐。她素来不奢求这些。 房子兰没被两人的一唱一和给笑得生怒,他无所谓地卷起手中纸张,半带笑意回道:“那是因为你们说话,真的不好听。”还未待两人继续回嘴,他转头又拉起了温媛媛道,“姐姐出来是为了休憩,子兰还让你继续看这些枯燥无味的文字,委实思考不周。” 语罢又不理温媛媛有否答应,便轻轻拉着她手腕道:“姐姐,我听说那处有梨子园,我们去讨上两个解解渴,还给这边几个长舌的塞塞嘴巴?”换作平时温媛媛是不答应的,但是听到他最后竟调皮地冲着自己使了眼色,突然也来了玩心,道:“好呀。” 正当温媛媛好奇这人又要装什么风趣多智的角儿时候,刚刚拐了一条山道,那人便放开了她。自己走到溪边洗手,未待媛媛出声,便道:“哎呀,姐姐你刚刚得给我面子啊!你看他们那几个,写那么几个臭字,那几个姐姐就鼓掌说好,还伴曲子呢!” 温媛媛没想到这个房子兰既然是拉着自己到一旁说小话,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到后来弯了腰,都停不住。 “姐姐!你这是也笑我了?”那边房子兰这次真的被笑得脸红了。 温媛媛擦了眼角的泪花,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正色道:“不是,你的文章比他们都好,但你不该给我看。”那边房子兰不解,温媛媛蹦跳着到他跟前,青葱玉指一弹他脑门道:“我说好有什么用?你文章中有沟壑,要给那些大人物看,我赞得你飞天,你刚刚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房子兰听这话,有点呆滞地捂着有点点发烫的脑门。 后来,他总爱到温媛媛那处聊天,只是他家境不及友人,好不容易攒一些小钱才能见上一面。温媛媛与他聊得也投契,直接大手一挥在相州的醉月楼订了一个包间,让他有空便去那处找自己,道是春晖楼人多声杂,若是修读文书委实不适合。 楼中的姐妹晓得温媛媛有这么一个弟弟,都笑她怎的还没被人赎身,自己倒养了个傻小子?温媛媛却笑道:“你懂什么?那男人进赌坊,博的就是个一注万金,我这也算是投注,且我这注也不见得输。”倘若哪天他真能高中,自己就是个状元夫人了,可不比那做富商家的小妾有面子? …… “房公子,你与温媛媛有缘,这些小钱就当你上京赴考的一点小礼,可千万别负了媛媛对你的期许啊。”温媛媛在诀别那夜是这样跟房子兰说的,,她将数年来的积蓄分了一份大的,包裹着给了房子兰。 那夜有些微凉,房子兰往床褥处又陷了进去,将温媛媛揽进怀里,头埋在她颈窝处,闷声道:“姐姐别忘了子兰,你可得等子兰回来。” …… “那天我送他三百金,还有些碎钱,哪记得是哪枚,你不是说你是上清童子吗?你没有法术吗?”温婉婉托着腮斜眼问道。 那边上清童子神气地嘟嘴道:“当然知道!但我只能找到你呀!我现在还能看到那个男人在做什么?” 温媛媛冷笑道:“在做什么?你别说他跟别的女人温存。” 上清童子凑近温媛媛,坏笑道:“不是,那,他要成亲了。” “那又如何?”温媛媛笑容挂不住了。 “你不去寻他讨公道?!起码把那三百金拿回来!还有我的铜钱!” “我输得起。” 上清童子没想到她这般冷冷就回头,一挥衣袖道:“没关系了。”一年过去了,什么结果她都猜测了一遍,本来还担心那人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还有个哀伤的理由,结果还是这般了无生趣。 “那我的铜钱呢?!”上清童子被人推出门口的时候已经在门外吼着。 三 温媛媛输得起,她权且当没了这个人,自己去豪赌了一场,男人有的洒脱她也有。 只是—— “姐姐,姐姐我错了,你把那枚铜钱给我要回来吧。”上清童子像个挂件一样死抱着温媛媛的大腿,愣是不肯走。这自称“上清童子”的娃儿每逢夜里必来哀求,弄得她接客都不方便,问妈妈换房吧,这将将脱了上衣,那头就见着他瞪圆着眼在角落盯着你。 温媛媛无奈,她试过去找人将这个小儿撵下去,但每每有人上来,这孩子就不见了,一来二往的,众人都道她有些心病。 温媛媛被这小孩烦了月余,终是有一日受不了,便道:“小子,不是你姑奶奶我不想找房子兰,是我走不得,你莫不是以为我是来这住客栈?说走就走?” 上清童子见她这话定是软了心肠,立刻一个精神道:“只要姐姐肯帮我要回铜钱,这点事儿不难。”语罢,他便拉着温媛媛的手往外走,也不顾媛媛愿不愿意。 待上清童子一把推开门,温媛媛熟悉的那个吵闹的春晖楼消失了,眼前是一片碧绿的湖水。 “姐姐,请。”但见上清童子手中铜钱一散,那水面泛起了涟漪,上清童子从门口纵身一跃,轻盈地踏在那涟漪上。温媛媛定睛一看,原是那一圈圈涟漪正中,竟是数枚大小均一的铜钱,一路绵延到湖的那边。而上清童子在铜钱上行走如履平地。 “姐姐,那负心汉就在前方,你快随我来。你踩好这铜钱,它们能引你过去。”上清童子边在水面蹦跶,边不忘回头吩咐道。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离奇,温媛媛也想自己定是疯了,她披着轻纱,赤着足真往那水面踏去、那铜钱虽小,在它承载温媛媛重量下沉之际,一圈更大的涟漪泛起,在水面行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圆弧板子,温媛媛惊讶自己竟没入水中,还真能保持平衡往前走去。 上清童子不等她,径自走得飞快,温媛媛在只觉这水径新鲜,一路也不着急。那个负心汉,她见了面又怎样呢?讨回钱财吧,不过一口气,平白可能还落得狼狈。 温媛媛背后的春晖楼房间消失了,但房内那丝香气被清风吹淡了几分,反倒沁人心脾,温媛媛许是被这情景感染,不禁开始唱起了歌:“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那唱腔倒是没有词中哀怨惆怅,但刚刚尚算平静的湖面突然刮起了一阵飓风,温媛媛举袖遮脸,还到哗啦纸声。待风停了,她看到湖面漂浮着圆形的纸钱。 此处哪里有船家,谁撒冥币? 温媛媛正要往上清童子那处叫去,却听道一声熟悉又跟上清童子截然不同的:“姐姐。” 在她前方不远处,房子兰不知何时出现,他穿着书生常见的白襴,手中撑着一把纸伞,略带点歉意,看了温媛媛数眼又不禁低头。 温媛媛没有继续往前走,她只觉眼前的房子兰被湖面波光映照,竟有些看不得真切了。两人没见一年多,其实即使夜里梦回她也忘了房子兰的样子。每当她跟恩客春宵之际,总会在情动的时候摸着对方的鼻尖唇瓣,闭着眼,温热的律动中想着房子兰的样子。 她不怕笑话,还真想着大白天的,有那好事姑娘冲入自己房内叫唤道:“房公子真高中了,就在门口,带着八人大轿等着去姑娘呢!” 眼前的房子兰似乎比出门前更为瘦削一些,脸色也是不好看的青白,也不知在京城赴考时候是不是吃不饱了,按道理那三百金……温媛媛细细端详着眼前的房子兰,昏暗的天色依旧有薄弱的光线照下,眼前的房子兰竟显得有些通透。温媛媛心下忽地惊慌。 那边房子兰已然察觉到她的神色,兀自低头苦笑道:“姐姐,那三百金子兰还不上了……要是下辈子……” 房子兰突然住嘴了,他负了温媛媛这一世了,他怎还敢奢望下辈子。 温媛媛表情带着些悲戚,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定是一场连他都来不及报备的意外。怪不得自己托了许些人过问都没有音讯,似是他带着那三百金人间蒸发了般。 “姐姐,听上清童子说,你这是当赌坊下注了,你还年轻,明儿再有科举,你大可选多一位,这次可别孤注一——”房子兰正调侃着,但话还没说完,那边温媛媛突然飞扑向前,却径直穿过他的身体,跪倒在湖面。 温媛媛没有起身抬头,沙哑着道:“还真的回不来了啊。” 房子兰刚刚习惯性地张开着肩膀,想要接温媛媛,那手尚未放下便低头笑道:“嗯,那日本想贪个方便乘船,遇到风浪,船上就我一个被冲走了。” “小子,给我听着。”温婉婉跪在水面上,看着自己的倒影,声音却抬高了些,继续说道,“你媛媛姐没输,我觉得我赚到了,连本带息都赚到了。”房子兰听这话震惊回头,见温媛媛脸上带着泪,却笑得十分嚣张。 此时湖面又起了大风,刮起了一层层的浪花,温婉婉发丝与衣裙翻飞,竟有些站立不稳,脚下的水径突然一空,扑通便落入了水中。 温婉婉在水下张开眼,张嘴吐出最后一口气,随着那白色的泡沫上升,眼前浮现了泛着点点珠光白的房子兰。刚刚尚无实体的他在水中紧紧拉着自己的手,一脸不舍和怜惜,水下阴郁,阳光成了光柱射入水中,他缥缈如仙人。 …… 温媛媛意识恢复时候,感觉是在自己熟悉的床上,迷糊间听到一旁照顾的丫鬟扯着嗓子就往外喊。 后来她才晓得,自己竟然昏睡了半月不醒,大夫没有办法只道需得准备后事,楼中有懂事的大娘道她是被鬼魅魇住了出不得来,还说要请个道长来请神。那观中道长来了,只觉温媛媛左手紧握,怎么也掰不开,道是她命门被锁,只得她一人勘破孽障方得解脱。 温媛媛的左手并没握着什么符咒物器,只是一个泛着铜绿的小铜板,她突然忆起那日到观中问卜房子兰下落,却得一个“人财两空”的答案。她本以为顶多是被骗了,却不料那道人给了自己一枚铜板,这铜板发绿似是水中浸泡,那师傅道是个中玄妙,自有童子解答。 数年后,温媛媛恢复良籍,她到一道观出家修习,一身青衣素纱,淡泊无欲,但胸前却挂着一枚凝着斑驳铜绿的通宝,别人若是过问,她便道此为先人所托童子真身,因有恩德,不可乱弃。 那日她见到房子兰孤魂后,上清童子出现道是自己已经完成先人所托,让她归还自己那个铜板。但是温媛媛道童子寿数无尽,尚且可留她一个念想,待她寿终再归还,童子沉思片刻,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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