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系舟 一 “你……你是何物?” 一声略微柔弱的男声响起,在这个静谧空旷的内室回荡。室内漆黑,只燃着一种传言以人鱼脂膏精制而成的灯烛,听闻能够长明不灭。 内室穹顶高耸,以晶亮的宝石制成的星斗图案装饰,这密室建在地底,四周没有窗户,地上都用黑色的云石铺就,石砖光滑,如镜子倒映出人影。房间正中有一巨大的黄金鸟笼,隐约能看到其中有一身影背对着来人蹲坐。 尹杜是宫里的小内官,这日师父给他委派了一份新差事,到深宫一处照看一件陛下的宝贝。师父没有交代那是什么东西,只是神秘地给他一串钥匙,并告知他往后一段时间食寝都得在那,每天会有专人给他送日常需要的用度和食物。 他从未知道皇宫中竟然还有这样的房间,与其说是个藏珍宝的房间,还不如说像个墓穴,或者监牢。而当他看到这座硕大的黄金鸟笼的时候,心里隐隐对师父这次的安排有了猜测。尹杜前两年才净身入宫,这里很多地方他没去过。但听同住的哥哥说,陛下征战多年,每收服一个国家,便会将这个地方的珍宝都收归宫中。有些珍宝甚至是听都没听过的稀奇玩意,但这笼中关的是什么怪兽吗? 那笼中的身影稍微动了动,尹杜吞了吞口沫,便壮着胆子提着食盒走近。食盒是来人给他的,他稍微看了一下装了点奇怪的果子和花草。 笼子的栏细密,在昏暗的室内影影绰绰,仿佛一朦胧帘子,他看不清笼中人的脸容,隐约看到靛色衣袍。当尹杜怀着好奇心再靠近的笼子半步,那身影忽地一颤,尹杜打开食盒,用长木筷子夹了一枚朱红果子正要接近笼边。 啪嗒!一声巨响。 那身影神经质般就往笼边飞扑过来,吓得尹杜掉了手中食盒,连滚带爬往后退去。 笼中之物,似乎并非什么常人。只见它人类的身形忽地被羽毛覆盖,变成一只如丹顶鹤一般巨大的青色鸟儿,它目光凶狠,鸟喙尖利,双爪覆满鳞片,甚是骇人。此刻的它羽毛散落,双目在幽暗的室内放出鹰隼般的光芒,褪去羽毛后又恢复了一半的人形,耳朵仿若一双展开的翅膀,但脸容是一位俊美的少年模样。 他看着吓得脸色苍白的尹杜,横侧着头,眨眨眼,忽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开口道:“哈哈哈哈哈,我唬你玩儿的。” 尹杜听他能吐人言,更为惊讶,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夺门逃离,但又忍不住盯着这笼中的非人非鸟怪物。而且他渐渐清醒下来之际,明显听得这鸟说的话,是自己许久未曾听过的口音,那是齐国的特有的发音。 他幼时曾在齐国居住过一些时日,父亲战死后,家中遭遇乱贼,母亲弟妹都死了,他逃到此处本想投靠一个亲戚,但却到处都寻不到人,走投无路之下恰逢宫中要人,他便来了。一直说的都是宫中需要的官话,没想到有一天听得这乡音竟然是从一怪物口中吐出。 “你别怕,我不吃肉,你走近些,让我看看,许些时候没见过活人了,你是不是带来好吃的?外边又有什么新鲜的事?”怪物扒拉着笼边,冲他笑着挥手,脸贴着栅栏,都分了好几截。 “你……你是……” 那怪物见他不过来,自己蹲下身子,伸长手去够那地上的滚落的果子,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们没告诉你吗?我是商羊鸟。没有名字。啊,谢谢。”尹杜见他拿得艰难,重新走到食盒处,给他递了两颗果子到手上。 “你是商羊鸟?下雨前会跳舞的商羊?”尹杜疑惑地问道,因着商羊这种鸟在齐国甚是有名,它们多成群聚居,雨前必起舞。被国人认为是雨神的灵宠,在国内算是一种神鸟,但后来渐渐绝迹。偶逢旱季,有人会扮作此鸟形貌,跳舞祈福。 但尹杜在齐国多年一次都没见过商羊鸟。 “是啊。”商羊不顾仪态地嚼着果子,吃得满嘴红汁。 二 尹杜似乎知道师父为什么偏偏安排自己一个新人来守陛下的珍宝,因为他曾是齐国人,对商羊来说,齐国是它故土,兴许是觉得尹杜能够安抚远离家乡的它。 只是尹杜注意到它的脚上绑着一条沉重的铁链,看上去有些时日,但商羊对此不以为然,它看尹杜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脚腕,便抬起解释道:“啊,这个,我从前在齐国的时候已经有,运过来这个国家的时候,他们没给我解开。” 商羊性格活泼,好与人亲近,时而化作人形与尹杜交谈,时而又化作鸟儿在笼中上窜下跳。尹杜渐渐地跟商羊熟悉了,偶尔还会开了笼子自己钻进去给商羊梳理羽毛。只见它仰着脖子,半张着翅膀,惬意地眯着眼让尹杜在羽毛打上香草粉末,这是日常为了让它羽毛保持光洁不容易被蚊虫寄生。尹杜初见已觉它虽然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但是羽毛亮丽顺滑,看来是多年来被打理得很好的缘故。 商羊跟尹杜说,上一个照料自己的人说过了,它晚些就能出去了,但是那个侍从好像很难过,可能因为他要调走了吧。 商羊很喜欢那个侍从,那人游历过不少山川,看过许多书,会给自己说很多外边的故事,还会偶尔给它偷偷带外头新奇的玩意。后来尹杜了解到那个侍从压根不是自己这种小内官,而是太史令门下的负责文书的小官。商羊虽不得接触外间,但是对于下雨的感应是刻在灵魂里的准确,雨前必定起舞,小官便以此来记录国内雨水情况。 “商羊,你想家吗?”尹杜打断了商羊的话,闷闷地问道。他进来照料商羊有些时日了,平日除了与送用度的内官打交道以外,他没能接触外间任何人,此处无窗,也不知外头情况,压抑得难受。商羊是齐王建与陛下投降时候,一并送来的贡品,从进来到现在已然有十余年了。那宫里贵人养的鹤也是可在宫中池塘生活,偶尔养鹤人还能放它们飞出宫外玩乐。 商羊见他怜悯的神情,却歪头一笑,抖了一身的羽毛,化成人形抬头看着鸟笼顶端道:“我在齐国跟这里差不多,只是那处的穹顶没这么高。如果要说舒适的话,你们陛下对我照料还算不错。” 原来从前商羊在齐国也是被关在笼中,明明是预测雨水的神鸟,却养得仿佛一个囚犯。商羊乖巧用脑袋蹭了蹭他手心,道:“尹杜想家了吗?尹杜说齐国的人会跳商羊舞,我还没见过人类是怎么跳这种舞的呢。” 尹杜小时候随父亲出行,曾见过祈雨舞者在田间跳商羊舞,领舞的身穿羽毛彩衣,在干涸的地上单膝旋转,伴舞的手拿木棒随鼓点做击打,或跳跃的动作。他彼时只觉得怪异,如今看到真的商羊,他依旧很难想象这神鸟真正的舞步与当时看的有什么不同。 听尹杜描述,商羊笑得开了花,它说这人类也模仿得太奇怪了吧,它跳起来哪有这么粗鄙。它说若这些天有雨,它必定会好好跳一支,让尹杜记好出去给它正名。尹杜好奇道:“为何要我正名,你过些天不是能够出去了吗?” 商羊却没有回答,它止住了笑声化作鸟儿飞跃到了笼子上层的高架上,埋首歇息。 尹杜不知为何这鸟儿竟然闹起了脾气,他本也不想管,此时日常送东西的同僚却唤了他出去。 “商羊这两天精神如何?食量?”同僚常让他做记录商羊的起居饮食。最近不知是不是天气闷热,商羊似乎食欲不怎么样,总是成天睡觉,他从前没照料过,还想追问同僚要不要给它换点解腻的果子,但是同僚却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明日你让它吃多些,过两天出发了。” “去哪?” “骊山。陛下地宫近日需要一批禽鸟,商羊也在记录在册。” 尹杜知晓陛下一直在修葺地宫,这些年地宫已建成,虽一直有往那处置放祭品的惯例,但是这活物送那处还是头一次听,他正想着这个中的联系。 不料,他推门查看的时候,却看到商羊趴伏在笼底,还闻到一丝血腥气。刚刚完全没听到重物坠落的声音,竟一时忽略了。 “商羊!”尹杜大声唤着,火速开了笼子从前商羊喜欢睡高处,怎知它这次站得不稳从高处坠落,它微微抽搐,在嘴边有一摊血,似乎还有些发黑。尹杜小心检查着商羊的伤势,发现它翅膀有些许的骨折,正要转身去寻些药物给它包扎,却见它微微睁眼,目光放空道:“我想死。” 三 从高空摔落的商羊似乎以一种急速的状态衰弱下去,偶尔除了能够喝点水以外,几乎什么都吃不下。但是尹杜也知那些东西其实也没必要继续喂,因他后来得知商羊最爱的果子一同喂去的还有一些毒性剧烈的药草,但他从前不认得这些,故而一直默默喂了许多。 那位官吏离去前曾想过将商羊偷偷放走,但这内室太过坚固,商羊这么大的鸟儿即使化作人形也难以掏出。 尹杜给商羊在笼底搭了个舒适一些的窝,它枕在尹杜的膝盖上,享受他的爱抚,道:“你来前一天,他便告诉我,你们的王似乎出了点事,那个地宫需要活物。我是他征战多年觅得的战利品,想要一道带到那边去,让他在彼世再拓疆土。此后每天我都要服用一些剧毒的药草,用量都算好了。因我为神鸟,不得伤我身体发肤。” “你问我想不想家……其实我从未见过其他商羊,我从有灵识那天起,便一直被囚禁在此处,他们怕我叫声,会唤来其他商羊鸟解救,会酿成大祸。他们稀罕我,也惧怕我。” “我也不是生在齐国的,是齐王将我从别的地方抢夺过来。而从前性子暴戾,不曾与人好,后来齐王找来了驯鹤师,不断地对我训教,直到我能懂规矩为止。” “我不知外间天日为何,上一个照料我的人跟我描述了雨天、晴天的样子,我方有些印象,只是早已不知飞翔为何物,这翅膀折了也无甚所谓。” 商羊絮絮叨叨说起了一些过往,后又沉沉睡去。 尹杜抱着有些失温的商羊,悲伤都蔓延上了心头。他是离家千里,至少家人尚在,也曾对故国有过怀恋。但于商羊而言,是齐国抑或此处,都没有意义,它从懂事起就在樊笼中不得解脱,故而听闻那小官说,需要将它运往骊山殉葬的时候反而释然了。虽身死,但至少在盖土前,灵魂尚能窥见天空,得以自由。 …… 过了一天,同僚来通知,商羊需要准备转移了,让尹杜晚上收拾好。 这天的商羊精神似乎好了些,甚至又开始打趣起尹杜,突然,商羊眼神一敛,表情变得甚是严肃地盯着穹顶,似乎能够洞穿这厚厚的石壁。 “要下雨了。”商羊呐呐道,接着它推开了尹杜,慢慢地站了起来,身子还有些虚弱,但似乎刻在灵魂里的本能在支撑着它不要倒下。但见它翅膀张开,再拢到胸前挡着脸。除了那哐哐当当的铁链子声音,仿佛还有某种音律节奏在牵引着它,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一身羽毛变成了一件好看的广袖武衣。 尹杜端坐在地上看着商羊在默默地跳着这支舞,与他记忆中的商羊舞相似,只是感觉其中又蕴含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让尹杜觉得,真的能在这个暗无天日,离地面好几丈的地方,感受到有风拂面而来,看到草木摇摆,雨云迅速移动,那干涸的大地正虔诚地等待着浇灌的景象。 这是真正的商羊舞,是尹杜此生唯一,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商羊起舞。 四 尹杜的父亲是与敌国交战的时候去世的,幼时与父亲相处的记忆只有那田间看的商羊舞。如今天下大统,自己所在的国曾是纷乱战争的始作俑者,也是终结者。齐国已成了它疆土的一部分,家人也已离散逝去,乱世之下,都是漂泊无根之人,很难说自己有什么故国情怀。 但是看着商羊,他突然想有些本能和感情是刻在骨子里的,见到故国故土的东西,总能让人产生难以磨灭的思念。如果有机会,他还是想回去,给家人上上坟。 …… 尹杜终于得见天日的时候,是夜里,他作为饲养商羊的随从可以陪商羊走最后一段路。商羊那支舞没多久,咸阳便下起了一场暴雨,从皇宫到山的路虽不长,但是这连绵暴雨让一路的泥土变得松软,运送的队伍行进得十分缓慢。 山间还有阵阵雷鸣,但是这去陵寝的祭祀讲求的是时辰,晚那么一刻钟,这罪责所有人都担待不了。 商羊被关在一个封闭的木箱子里,只有四角有点小口透风,但是外间用黑布挡着,还是不让它看到外边的情况。不过此刻的商羊已然十分虚弱,临行前又服用了一些花草,有点浑浑噩噩的样子。但是它还是很欣喜听得到下雨哗啦啦的声音。随行的还有其他禽鸟、猛兽,似是被这恶劣的天气吓到,都在敞开了嘴嘶鸣。 忽地一阵惊雷劈中了前方一大树,将树顶一下打落,前方的马被吓得扬蹄惊叫。这次承载的几乎都是活物,一下子都乱了,受惊吓的猛兽猛禽在箱子中剧烈地挣扎吼叫,甚至有一些车子因此失了平衡,连箱带马一起倒下了。 后方的官兵应声上前查看情况,此时尹杜所在的位置其实比较安全,但是还在上坡处,且商羊的箱子比其他的箱子要大得多。只要起点风什么的,可能也会容易侧翻,故而他这边骑马的兵此刻已经下马稳住了马匹。 山间天气变化极快,刚刚一阵惊雷过后,一阵飓风呼呼地刮起,树干在滂沱大雨之下已然灼烧着,前方的路被阻隔了一半。带头的将士想要先将受惊的马匹安抚好,将箱子堆到一旁,让后头的车子先过。 而此时尹杜比车队的官兵还紧张,他拉紧了斗笠,帮忙推着箱子继续上前之际,飓风忽而打着旋儿在带起了一阵砂石,又是一下暴雷炸亮了整个天际。 眼看时机到了,尹杜用刚刚捡起的石块往前方的一匹马屁股上砸去。马匹这下更是发疯一般嘶鸣,便拉扯着车子往前跑。他们这两车子有四匹马并驱,四匹马往前冲去,完全不顾前方其他障碍,把前方队伍都冲得翻倒,驾车的兵一路大吼也没能止住马儿,被冲撞到了一旁。眼看就要撞上那着火的大树。 尹杜在马狂奔之际便已跳上了车,他一边扶着箱子边缘,一边用力将上头的黑布给撤掉。雨滴从箱子的角落入了箱中,昏睡的商羊被雨水唤醒,迷糊地抬头叫了一声。尹杜冲箱子中喊着:“商羊!想飞吗?” 商羊答应了一声:“能吗?” 尹杜没说话,他从怀里拿出小匕首,用力在箱子的角落撬开了一道裂缝,被水湿了的木头变得霉软,很快他便开了一道小口。商羊看清了尹杜的脸,迷蒙眼中被他身后的一道闪电照亮。 “小心!”前方的人大叫,那四匹马儿一阵大呼,一下跃起将御马的人给抖落在地,眼看那想要飞跃那地上灼烧着的树干。前方的官兵拿起手中的刀,快速斩断连接木杆,马儿卸去了重量,一下便越过了火海。 但是车子也侧翻跌落,刚刚被撬开缺口的木箱一下便碎裂开来,他们身后被撞翻的车马,也一片狼狈,四处散落禽畜的尸首、受伤的人和马,真正的哀嚎遍野。而领头的将士正命令大家赶快收拾行装,将四散的猛兽、禽鸟捉住。 眼看更有一大队人马要上前捉拿商羊。但那敞开的木箱却悄无声息,尹杜浑身泥泞趴在地上,屏住呼吸地盯着那木箱里头的幽黑。 是死了吗?还是撑不住了吗? 突然从半空中,山的一边传来阵阵鸟鸣,像鹤鸣一边洪亮,但是尹杜从未听过。 就在众人抬头寻到底是何处的鸟儿大叫之际,木箱内传出一阵同样的鸣叫回应,砰的一声巨响,一道巨大的青色身影直冲天际。 “是商羊!快!把它打下来!!!”意识到商羊逃窜,官兵大吼,谁也不知道它脚踝上的铁链为什么断了,只见它在半空中挑衅般上下拍打着翅膀看着地上众人,脚上还有半截铁链。远处又是伴随一阵雷鸣而来的鸟鸣,商羊扬首应着,回头深深地望了尹杜,在瓢泼大雨之下直冲天际,全然没了刚刚虚弱的模样。 尹杜在众人惊呼,大雨冲刷的模糊视野下,咧嘴大笑。 就在出发之前,商羊跟他说:“其实,我骗你了,我有族人的。就在齐国。”商羊是神鸟,一直喂食它的饲料中有搀着一些毒药,并不能要它性命,却能让它五感变迟钝,不易挣脱,所以它得知自己将被困在封土之下永世不得解脱时候,说出那句:我想死。 尹杜懂它,那个从前侍奉的小官懂它,故而都想冒着危险放它自由。 尹杜冲着那在雨中变得逐渐细小的黑影,虔诚地拜服,亲吻着那条断裂的锁链,心中暗道:“飞吧,回去替我看看这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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