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枝密叶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

我今天又看见那个少年了，他呆呆的坐在靠窗的病床上，不看窗外的风景，只是垂头。
像无言于世的清风。很轻，也很脆弱。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为他停留。良久，他侧脸，瞥了我一眼。
对视。那一眼，不含任何绝症病人会有的怒气，只是蜻蜓点水的掠过一眼，我却心跳加快。
不得不说，他真的好帅啊。

今天又发生了医闹，我作为一只无辜的“池鱼”，被划伤了手臂，缝了七针。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对医闹的夫妻是那个少年的父母啊，他们嚷着医院治死了他们的儿子。我不明白，那个少年不是好好的活着吗，没有死啊。

今天我去拆线，路过病房时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有声响，但人不见了。我推开门，发现他摔倒在墙与床之间的空隙间，用手挡着嘴剧烈的咳着，血从指缝间涌出来，淌到了地上。
我被吓到了，想去扶他起来，刚蹲下伸手，就被他猛地推开，我踉跄坐到了地上，怔怔地看着他。
他好不容易平缓了些，抹掉嘴角的血，轻声道：“抱歉。”
我回神，有些着急，道：“你为什么不摁呼叫铃？你这样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不知道，会死人的啊！”
他垂眸，轻声道：“我不用他们管。”
“嘿什么‘他们'?”我道，“从现在开始，你以及你这个病房就都归我负责了，我可不能不管你。”
我在他清冷平静的眸子中看见了我的倒影。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才不会告诉他我向护士长唠叨了好几天,被院长批评了好几次才把你的病房划到我跟下呢。

他的床头没有病案，门口没有个人信息，问别人也没人知道，烦死了。
我又烦了他好几天，他才把名字告诉我：“江起竹，风禾尽起的起，竹烟波月的竹。”这个名字好高级啊，应该出自什么名句吧，不像我，叫于疏。

我发现他从来不吃病号餐，于是不顾他的拒绝开始给他开小灶，刚开始是等我走后才吃，过了几天也就不抗拒了。
摸几天他的口味，好家伙，他喜欢吃甜的。只要是糖一类的东西，他每次都吃得最干净。

我们渐渐熟络，却从来不见他笑。
他的身上好像有一种特质，静静的掠过万千，眸子无波无澜，却有种淡淡的忧伤。
最近几日，那忧伤好像明显了几分。我发现他总盯着我看，难不成和我有关？
搞不懂他。

今天下午我轮休，给他带了草莓布丁和大圣代。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吧。我对他可真好。
他应该是开心吧，吃完后沉默了很久，说，要送我个小礼物。我都快高兴疯了，终于有回应了！
他练了字，瘦金体，苍劲有力，风骨峥嵘。好看到我想把它裱起来。只是纸上的内容我没看懂———
“❶风雨如晦，鸣鸣不已。”

呼，他又给了我张小纸条。我现在严重怀疑他是欺负我是个文盲，因为我懂他的每个字，却看不懂这些字组合在一起的内容———
“❷幸运，来自不幸。正如，悲生出喜，黑梦滑向黎明。”

我旁敲侧听到他会写毛笔字，死皮赖脸的求他帮我写一幅，我挂墙上。他不愿意。
那好吧，那好吧，那我放床头，总行了吧。他终于舍得下笔了，只是这内容吧，简单中透露出一丝高级，我高攀不起———
“❸为什么写诗？因为山里刚下雨，林子里有雾气，菌子长出来，鸟儿飞过去，我心中有一幅山水。”

他好像更加脆弱了，脸色苍白的吓人，说几句就会咳，还咳出血来。却没有人来进行治疗。
他说，他和医院商量好了，就做了间房给他，其他一切都不要管。
孤岛上的旅客，墨竹一样的优雅而宁静。
见我一脸不放心，他主动提起话题：“没什么大事。我最近在看一本书。”
“什么书啊？”
“❹《挪威的森林》,你看过吗?”
“没有。”
“过几天找个时间看一下吧。”
“好。”

他给了我一叠写了字的纸。
“？”我很懵，因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东西。他解释道：“闲着没事，练了几章书，送你吧。”
“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❺《上林赋》。”

“江起竹，你要多久才好啊？”
“怎么了？”
“我们一起去看鸡鸣寺的樱花吧！”
“…………”
“你说话啊，陪我去嘛！”
“好。”

“江起竹江起竹！”
“嗯。”
“洗手盆上的血是不是你的？”
“……不是……”
“那就好。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要出什么事了。”
“……不会。”
“江起竹，我们可是答应好了，要一起去看鸡鸣寺的樱花的！你要是敢毁约，我就再也不给你带甜点了！”
“不会的。”
“拉勾！”
“好。”

“江起竹，你有喜欢的人吗？”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嗯。”
“那我们就搭个伴吧，一起单身一起狗。”
“好。”

其实我是个胆小鬼。
❻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被幸福所伤。

我撒谎了。
我喜欢上你了。

悠悠转醒，醉眼朦胧。
于疏红着眼，护士长把水泼到于疏脸上，厉声道：“于疏，你清醒一点！”
“江起竹……”
“江起竹已经死了！”
“江起竹……”
“你还在想什么？！”
“江起竹……”
“你还不愿接受现实吗？”
“江起竹……”
“你亲手把他的骨灰撒进了大海，他自由了！”
“江起竹……”
“于疏！”
“江起竹……”
“于疏……”

风清日和，琛琛浅拂，像每一个生灵，只像他。
“❼我喜欢春天的原野里，那只春天的熊。”

远方，流响不止，续续听雨，弦弦独奏。江起云涌，林肃竹立，于声余声，疏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