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那那那个,我……” 星缇纱坐在床上,眼前是个双手互相握着指甲,那短短的指甲快抠破皮肤的红毛姑娘——以及一条从她的双肩包里探出头的巨大白狗。 姑娘低着头坐在另一张床边,把自己这一头浓密而蓬松的、卷曲如同玫瑰花瓣轮廓一样的酒红色的头发顶在星缇纱的视野正中央。她的头发在脑后被一根细绳粗糙地捆扎成一个马尾巴般的粗壮辫子,前面则是留着两撇卷卷的刘海。那刘海如同神语,哦,不,是如同华夏国语言中的“八”字一样分往两边垂落下去,随着她紧张的呼吸轻微的晃动着。 她的背包被她脱下来放在大腿上,那条毛发蓬松的白色大狗从没扣上的包里钻出个大脑袋。它吐着舌头望向星缇纱,两个小三角形似的耳朵随着呼吸微微弹动。姑娘见状赶忙又一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这颗狗头一把将它塞回包里,然后又继续自己刚才那手足无措的尴尬模样。 哦,这回她换了个动作。这姑娘两手抓皱了自己深蓝色的长袍衣摆,仍旧低着头不敢看星缇纱。 她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坐姿,时不时就双手撑着床边挪动一下自己的屁/股,这如坐针毡的模样让星缇纱看着觉得自己都开始有些刺挠。 如果她这时候让眼前这女孩子站起来乃至跪下去,或许后者都会觉得好受很多。 两个鼻孔里都塞上了棉花球的星缇纱拿起手绢又擦了擦自己人中上的干掉的血渍,被阻塞的鼻孔没办法分辨对方身上的气息,可星缇纱仍然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鼻孔被塞住的感觉非常别扭,尤其是此时。星缇纱总感觉自己的鼻腔里还有些血液在渗出,本能让她想要吸鼻子。可此刻要是一吸气,这俩棉球恐怕当即就要卡死在她的气管里。 错觉,星缇纱这样告诉自己——刚才都让校医院的医生用光系魔力检查和治疗过了,别的不说,鼻腔里的创口肯定是愈合了的。这两个棉球不过是因为治疗时止血所用而现在当着别人的面不好抠鼻子拿出来罢了,哪来的血液持续流下来呢? 之前星缇纱想着自己箱子里的东西,在校医院里如坐针毡的感觉不比眼前这姑娘要弱。在治疗结束后,她是如同那手机视频里的火箭发射似的腾一下弹起身,急匆匆丢下钱就往寝室赶。一路上张着嘴呼吸跟那包里的白色大狗似的,到了寝室门前一回头发现那姑娘正背着狗还跟在她后面。 好吧,得益于这正中鼻梁的一记重拳,至少她星缇纱现在不需要想办法编造用于请假和解释这个箱子来历的谎言了。 不过与此同时她也获得了一个更大的麻烦:萝丝·希尔蜜丽·劳罗拉,这个背着条狗给了她一拳,又背着狗跟在她后面跑来跑去,蹭了她的马车从宿舍到校医院又从校医院回宿舍,现在还大有跟着她进宿舍意思的姑娘。 同时,也是前世记忆中,与初代唯一圣女亲封贵族劳罗拉氏瑞莎同名的绉瑟娜侯爵的独女、沙克德侯爵的外甥女、歌秋罗帝国北境防线最后一位元帅:沙场继位后不久便战死的侯爵,劳罗拉氏萝丝。 寒冬还未过去,凌冽的风从走廊尽头的窗外呼啸而过,灌入窗棂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声响。这个楼层想来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星缇纱习惯性地循着那声响望了一眼,在心里这样想着。 些许细微的寒意从衣领浸入,猝不及防让星缇纱想到在被装满烧红木炭的玄鸟铁架炮烙之后脖子上钢刀冰冷的触感。她的身体在华美的外出服包裹之中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她想起那个木匣,想起夫人那死不瞑目的头颅,她想起那一天来报信的死士告诉她北境防线全面崩溃,脸颊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日他鲜血的余温。 而此刻她的眼前却是年幼的温暖的抱着小狗的萝丝。 温热的酸涩盈满眼眶之后迅速向鼻梁蔓延,让星缇纱还肿着的鼻梁只觉雪上加霜。她别过脸去掏钥匙,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反常,可鼻腔中的不适感却愈发明显。 啪嗒。 浅红色的透明液体砸在正在从斜挎包里掏钥匙的手臂上,在绿色的袖管上浸出难看的痕迹。紧接着是第二第三滴,越来越深的红色在她的袖管上晕染开来。 “哎!您……您流鼻血了!” 伸出手要拉星缇纱的萝丝一开口才觉得自己这样说话似乎不妥,但是她花了许久——又或许只有几秒来搜肠刮肚,结果也没想出什么可能符合礼仪的措辞,干脆将错就错地说完了话,然后继续低下头不敢看星缇纱的脸。 星缇纱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人中,于是她小羊皮手套上漂亮的绣花沾着血渍映入眼帘。 “……谢谢。” 星缇纱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扭过头轻轻清了清嗓子,又卡着萝丝低着头的视觉死角迅速地抹了把脸。而后才转过来,对着萝丝小姐伸出没有沾血的左手:“要进我的寝室坐坐吗?” “那个,我、我也是这个寝的……” “……” 原来您跟了我一路是这个原因吗?星缇纱有些尴尬,她这才想起一开始这萝丝小姐就是拿着钥匙来开门的。 “其实也可以不是……”萝丝小姐低着头,一面把包里探出的狗头按回去一面小声地嗫嚅着,“我……我就是因为不太懂你们……不太懂都城这边的礼仪,所以才申请一个人住顶层——不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我以为我会是单独一个住顶层的,所以我打不开门才想着一拳打烂门板再探手从里面开。没想到您也在这,所以我现在可以换下去的。但是我之前把钥匙落在您房间里了所以我得拿回来交给宿管部才行……” “您原本是哪个寝室的?” 星缇纱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脚边放着的箱子,而后目光又回到这越说越小声的萝丝小姐身上。如果现在她下楼和别人住在一起,自己这刚才拎着箱子到处跑的行为可就解释不通了。 让她住顶楼其他房间?也不行,刚才还“帮”萝丝小姐拎箱子的好帝姬现在就要把自己急于笼络的侯爵小姐挤到其他宿舍,这传出去也也可能引人怀疑。 不过萝丝小姐显然没有意识到星缇纱在想什么,她在深蓝色的长袍上擦了擦被狗狗舔过的手:“是两幺洞寝,和那个……和、和莱芙家的奈芙戈小姐住一起,她幺床我两床。” 两幺洞。 星缇纱开锁的手陡然一顿,这轻到不能再轻的三个音节刹那间炸响在她的脑海里。 歌秋罗的文字,是在圣女时代经过简化佩洛特帝国原本那极端复杂的文字和文法之后推行开的,与此同时大量外来词也在这个时候被大圣女带入歌秋罗的日常用语当中。例如星缇纱父亲安德烈的名字,还有直接照搬阿拉伯数字写法与华语数字读音的数字。 而这就造成了有时口音会造成读数上的误会,因为“一”“七”这样的读音过于相近,没有系统性学习过华语的歌秋罗人很容易读得相当含混。 在手机里的视频资料中,华夏国人显然也遇到了这个问题。而且相比于歌秋罗人,习惯于用数字标明战场上地点并以此呼叫火力支援或者传递其他信息的华夏国人,则是找到了简单的解决办法:零读洞、一读幺、二读两、七读拐等等,避免了炮火端掉己方指挥部这样惨重后果产生的可能性。 “等等,我、我的意思是楼下二一零寝,我睡二床她睡一床!我——” 萝丝察觉到星缇纱的目光,她连忙抬头摆手慌乱地解释着。可是星缇纱的表情仍然并没有丝毫的缓和,萝丝眼看着都快要哭出来,把包一甩砰一声对着星缇纱跪伏在了地上。 “这、这个、这个读法是我们那边的方、方言!” 萝丝虽然与星缇纱年纪相仿,可身材却是比后者高大许多。然而此刻她的身形却几乎在星缇纱脚边蜷缩成一团,漂亮的刘海全部贴在了地面上,那蓬松的马尾辫也歪着扫过半边脊背滑落在一旁。 可星缇纱顾不上拉她起来,另一串信息在她的脑中快速划过,与之伴随的其他记忆在这一刻被大脑自动模糊,只留下那一个个疑点。 ——劳罗拉家,私学神语,罪同谋反。 ——“如有需要……嫡系子弟……翻译神谕……” ——张红燕。 ——“倒退”和亚缇利皇后手中的枪,以及华夏国人在近现代战斗中才开始广泛使用的报数读法。 ——瑞莎侯爵生前受封圣女时代最高实封爵位,然而死后却没有按亚缇利皇后先例追封亲王,甚至连公爵爵位也没有为其追封。 ——瑞莎侯爵闭关锁省的八十年。 “不……” 星缇纱蹲下身,强硬地拉起死死将自己扣在地上的萝丝,她感觉后者抵抗的力量在意识到她要拉起她的一瞬间就完全松懈开——或者,星缇纱总觉得,那不是松懈,而是某种她所熟悉的感受。 就像……像她被拖上刑台那天一样的。 “很抱歉让您受到了惊吓,萝丝小姐。劳罗拉家世代忠良,您身上有着唯一圣女亲封贵族高贵的嫡系血统,我怎么会不愿意与您住在一起呢?这是我的荣幸。” 星缇纱看着萝丝的脸蛋,用自己的袖口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后者额头和鼻梁上的灰。 “比起这个,您的小狗要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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