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长平咬着唇,勉强一笑,对他这句“节哀”不置一词。 死去的是她自己的父亲,旁人无法感同身受,再多宽慰也只是她自己的悲恸。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道道宫墙又高又长,走过一道,转角又是一道。 三岁孩子眼里的宫苑,大的仿佛一座走不出的迷宫,左转,右折,抬头仍是一模一样的朱墙琉瓦。 伊珏想到故事里那个曾经的自己,也曾在这样庞大的宫苑里穿行而过。 许是路太长,而他腿太短,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想那个自己,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在这里来来去去。 将偌大宫城走成了自己的家。 又想到白玉山。 鳞次栉比的城墙后面,不知哪一座宫苑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 是否也同他一样,曾迈着短腿,在高高宫墙下东瞧西望。 也踏着这样的路,一步一步长成了大人模样。又漫漫老朽。 长长一段路,他东想西想,不知不觉地走完了。 站在室内方才回过神来,鼻息间尽是缭绕的浓香。 长平上前行过礼,转头冲他道:“这是我母后。” 坐在上方的妇人身形娇小,面白唇红,挽着黑压压的坠马髻,约莫是国丧不久,发间只簪着一根缠枝珠钗,东珠硕大,雪白圆润,散着幽幽的光。 妇人低头朝他笑了笑,耳畔东珠坠子晃了两晃。 倒春寒的时节,屋里还烧着炭火。 香炉里燃着檀木香。 还有各式头油的香气,以及衣裳上熏过的沉枝香。 暖融融的空气里各种异香混在一处,让伊珏还不曾张口,率先打了个喷嚏。 他连忙揉了揉鼻子,鼻尖被他没轻没重揉得彤红,刚放下手又连续打了两个喷嚏。 伊珏揩了把脸,捏着鼻子对长平瓮声瓮气道:“香味冲鼻,我要出去。” 他掉头就往外冲,跨过门槛,站在院子里方才松开手,又揉了揉鼻尖,深深吸了口气。 长平紧跟着追出来,站在一旁又停下。 伊珏朝她招手:“你过来。” 长平刚走过去,就被伊珏拉扯着袖子,凑在鼻尖嗅了嗅,问她:“你衣上熏的什么香?” “没熏。”长平扯回袖口:“我还小,衣上不熏香。” 伊珏转身朝屋子指了指:“屋里好些人,身上都熏了香,还有几种花油,似乎是你们抹头发的。是不是?” 长平想说你简直是个狗鼻子,看着他肥嘟嘟的小脸,又忍不住提醒自己这是个妖精,不是真正的小娃娃,连忙将话塞回肚子里,腼腆地笑了笑。 他们在院子里吹风,屋里宫女们却来来去去,忙着揭窗换气,香炉也收拾了出来,安静有序地忙碌了一圈,方才出来一位年纪颇大的宫女,请他们进去说话。 再进屋时除了太后坐在上首,另有三位妇人坐在下方。伊珏看了她们一眼,大致清楚这几人便是先前坐在屏风后方抹着头油,衣裙上熏着香的客人。 正是三位太妃。 从太后到太妃,年纪都不大,长得各有千秋,统一可做“好看”。 好看的妇人们俱是一身素寡,暗沉沉的衣裙,梳着简单发式,插着白玉簪做饰,没有一个涂脂抹粉。 经过先前一遭,气氛便不大热络。 屋子虽然通了风,空气里依然各种暗香缭绕,对妖精的鼻子实在不大友好,伊珏也不知道是不是姑娘家都要香喷喷,他想着,若是每一个姑娘都这样香喷喷,几十个姑娘凑在一处,那屋子里怕是能熏死个妖精。 他找了个上风处,靠着窗户旁的地方,看好了位置,将一张空椅一路拽了过去。 椅子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又沉又重,拖到窗前他连忙甩了甩胳膊,一骨碌翻身爬了上去,端正坐好。 娘娘们许多年没见过这么猖狂的小孩儿,一时都没有动弹,颇为新鲜地看着他一路叮叮哐哐,最后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两只悬空的小腿儿还晃了晃。 长平不敢学他,自己找了张空椅,坐了下去。 “他是伊珏。”长平招来宫女奉茶点,同娘娘们介绍:“一直在藏书楼里看书。” 又同伊珏介绍,石青色衣裙,年纪最大的是德太妃,接着是月白色衣裙的淑太妃,秋香色的是贤太妃。 伊珏捧着热茶,看着桌上糕点,又仔细将太妃们一一打量过,从她们暗沉沉的衣裙里,勉强记起这一个个香喷喷的妇人们,都是新寡。 伊珏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白走了这么长的路。 他叹了口气,对长平道: “你说请我吃东西,便是吃些清汤寡水的菜果么?” 德太妃道:“素斋吃不吃?” “肉么?”伊珏问。 “同肉的味道也不差什么。”德太妃说:“你要没吃过,就尝尝。” 素斋俱是豆制,咬在口中却有几分肉味,做成一道菜也不知要费多大功夫。 伊珏数了数,总上了三十六道菜,摆了满满一席。 食不言寝不语,他吃完一道再吃下一道,侍膳宫女伺候在一旁,从席头吃到席尾。 吃光了一席菜,伊珏摸着肚子,对上五双惊奇的眼,觉得自己约莫成了耍猴戏的角儿。 众人收回目光,只有长平问他吃好了没有。 “还行。”伊珏客气地道:“这些就够了。” 饭后一盏蜜茶,伊珏捧着茶盏啜着甜滋滋的茶汤,宫女们又重新开窗透气。 风从左边窗户里灌进来,又从右手窗户里灌出去,来回灌了几趟,屋子里变得凉沁沁。 太后依然坐在上首,左侧坐着三位太妃和长平,右边坐着小妖精。 小妖精小小一个,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直了也没有椅背高,他捧着蜜茶,饮得满脸笑咪咪。 他笑眯眯地问:“你们叫我来,就是请我吃饭么?我现在已经吃好了,若是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见众人都不说话,他搁下茶盏,跳下椅子道:“我还有许多书没看,全部看完,也要好些年。你们若是有事找我,那就下次。” 下次是什么时候他也没说,倒是德太妃心领神会:“那就下回宫里能做酒肉了,再请你来吃。” 说完看向太后,太后点点头。 她们也没什么恶意或想法,先帝已去,太子登基,与她们来说万事皆定了,往后的日子一眼就能看到头,兴不起波澜。 只是听了长平公主的话,又见她多次去藏书楼找妖精,实在不放心小姑娘同妖精厮混在一处,便想着将人唤来看一看。 如今见了传说里的妖精,也不曾长了些铜眼牛角钢叉鼻,或者青面獠牙地凶恶狰狞,反倒是白白胖胖,一身端庄贵气,像画里的娃娃。 看起来不过三岁模样。 她们一同将妖精的真实年龄忽视过去,哄着自己,这不过是个三岁的男孩子,同七岁的长平在一起读书,实在没什么关系,况且长平是最小的嫡公主,就是放肆些也不怕什么风言风语。 太后便笑着道:“你喜欢吃,往后我让人给你送。” “糕点多送些,搁在门口就行。”伊珏不客气地吩咐:“素斋就不用了,点心三天送一回就够。每样要两份,长平应该说过,我还有一位兄长。” 贤太妃问他:“要不要拨两个人伺候你,替你烧水煮茶?” 伊珏道:“不用。” 他尚不知什么是伺候,拒绝的果断。 太后道:“那就让长平送你回去,带上点心给你兄长。” 长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望着两份食盒直瞪眼。又招来两个宫女,让她们拎着食盒走在后面。 伊珏说:“让她们送到藏书楼门口就行,你别送了,我不想同你慢慢走。” 他嫌小姑娘走的慢吞吞,又嫌宫墙漫漫,路太长。 出了院门,伊珏便朝虚空张开手,擎等着白玉山来抱。 白玉山显了形,将他抱在怀里,冲长平点点头,便抱着小孩远去了。 长平心想你都三岁这么大了,且是个妖精呢,还要人抱着走,羞也不羞。 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闭得严实,敛衽行了福礼,掉头回了屋。 一回屋就往太后怀里冲,像个被点了引信的小炮仗,“嘭”地砸进了太后娘娘的怀里,娇嗲嗲地嘟囔:“你们找他来做什么呀,就吃了一顿席,咱们陪席的滴水不沾,他还要连吃带拿。” 太后娘娘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半倚在扶手上,揉着她的后脑勺,斯条慢理地道:“我只盼他能再多吃多拿些,能承你的情。” 做长辈的大约都想世上所有人见到自己儿女,都愿意出手帮扶,哪怕对方只是个小妖精,也想要为自己儿女结段善缘,即便她已经是世上最尊贵的太后娘娘,也不例外。 长平公主懂她的意思,却嘟嘟囔囔地撒着娇:“他那么小,走路都嫌累,还要人抱,哪里指望得上。” 娘娘们笑着没接话茬,转而谈论起世宗时曾出现过的那位妖精。 她们住在深宫,琴棋书画总有擅长,看过话本,也读过史书,或多或少,都知道赵家祖上曾经有这样一个妖精,虽然一直没有被正史承认身份,却也写过他,称他数十年如一日不变颜色。 又有诸多佐证,说他一夜能行千里,从边疆出现在内宫。 她们尚不知口中谈逸的原主已成了刚刚一顿饭吃光三十六道菜的小娃娃,想当然地讨论他的去处。 “大将军当年是诈死吧。”贤太妃捻着帕子上的纹绣,颇为惆怅地道:“先祖去了,他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意思,自然一走了之。” 德太妃磕着瓜子,不紧不慢地道:“也不知哪去了,约莫在哪个深山老林里修行,听说妖精都是在山里修行的。” “说不定殉葬了。”淑太妃剥着瓜子,将剥好的果仁放进小碗里,剥着剥着突然道:“欸——你们想不想看看‘那位’的起居录。” 帝王起居录旁人自然看不到,连皇帝本人都看不到,即便她们已经是太妃,也无法让人传来阅览。 但是她们有太后。 太后娘家兄弟恰好是现任起居令。 三人一致看向坐在上位的太后娘娘,满目期盼地瞅着她。 太后娘娘顶着三双美目,一时招架不住,便抿起嘴笑:“明天,我让人取来,咱们一起看。” 长平抬起头问:“我能看吗?” 四人异口同声道:“不能。” “不仅不能看,你还不能说。”太后娘娘捏了捏她的耳垂,“记住了。” 长平公主年纪幼小,自然不懂娘娘们对起居录的关注,被否决了便噘噘嘴,答应下来。 过了几日,她领着提食盒的宫女又去了藏书楼。 天气愈来愈暖和,厚重的棉衣已经收入了香樟木箱笼,她穿着一身白色夹棉衣裙,衣襟裙摆绣着墨兰,走出了星星汗滴。 站在楼外挥手让宫女退下,自己推开门,提着食盒跨过门槛。 书楼里格外阴凉,她摆好点心,左右看看,见藏书楼里除了两个妖精再无旁人,忍不住同伊珏说起娘娘们看起居录的事,悄声道:“唉,娘娘们这几天手不释卷,聚在一起关在小屋里读书,也不知那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连我也想看一看。” 又说:“她们让我不许传出去,连近身伺候的宫女们都让封了嘴,你说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伊珏捻着点心,闻言看向白玉山。 长平依然小声喋喋:“你是妖精,有没有本事,把那东西弄来,让我也看一看。” 白玉山原本站在书架前替他翻寻接下来要读的书,闻言走出书架,站在两人桌前,绷着脸道: “不行,你们不能看。” 伊珏瞥了他一眼,对长平道:“我兄长说不能看。” 长平又碰壁一次,悻悻走了。 大门重新关上,伊珏一手撑着下巴,盯着白玉山不眨眼。 白玉山掉过头去,撇开脸不肯叫他看。 伊珏闲着的那只手抬起来,朝他勾了勾手指:“你转过来。” 他小小一个人,也不知哪里学来的浪荡姿态,撑着下巴勾着手指,像个戏弄姑娘的纨绔子弟。偏又太幼小,便显得不伦不类,令人发笑。 硬生生将白玉山逗笑了。 “你闹什么。”白玉山笑着道:“听风就是雨,那东西琐碎的很,不值一看。” “你弄来,看不看由我。” 白玉山觉得他简直找事,那东西连他自己都不曾见过,鬼知道里面都写了什么,日日写,天天记,每一个起居郎都像背后灵,无处不在地潜伏在阴影里,捧着纸笔低着头,硬是让他没记下一张脸。 他没好气地瞪着伊珏:“不弄。” 伊珏哪里会怕他,被接二连三的拒绝也不恼,等了等才道:“你总要先告诉我起居录到底是什么东西,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能看呀。” 白玉山闭了闭眼,浓密眼睫在眼下扇出弧形阴影,似藏了经年旧事的黑霾,许久才启唇道:“是记录帝王衣食住行言行举止的书卷。” “每日都记吗?” “每日都记。” “什么都要记吗?” “什么都记。” “里面记过前世的我吗?” “记过。” “详尽吗?” “详尽。” 伊珏顿了顿,过分明亮的眼睛似寂静深潭,水波不兴,崭亮如镜。 白玉山在里面看见自己小小倒影,有着他并不熟悉的五官,长眉入鬓,双眼狭长,紧紧抿着唇,一副失措模样。 “伊珏。”他听见自己问:“你想说什么?” “你想不想看一看旁人眼里的你和我?” 白玉山看小小孩童红唇张合,吐字清晰地又问了一遍: “想么?” 也不知多久,阴凉书楼里仿佛空气都消失在尘埃中。 他仿佛看见那些湮没在时光里的往事,滚滚重来。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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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20
在这里更文太憋屈了
2021-04-17
小姑娘,你还小,有些书, 只有我们大姑娘能看【doge】
2021-07-26
2021.7.26 距离上一次更新已经3个月零9天 (这样催更委婉吗)qwq
2021-06-04
等了一个月了每天都来看一眼更新 大大 更新啊!😭
2021-04-17
娘娘们看起起居录时的模样像极了我们嗑cp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