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雷拉懷抱著一個致自己於死地的祕密。 那個祕密,他不曾對誰述說,連在房間內的泰迪熊,他也尚未坦承。 他未曾想對泰迪熊隱瞞自己任何事情,只是,艾因雷拉在等一個能述說的契機,而那個契機很快就到來了。 冬雪女王與其孩子們帶著他們的歌聲與雪花降臨魔法國後,隨著急速下降的氣溫,在一個清晨醒來能見到雪花堆滿學院各處、白銀暟暟的日子,按照失蹤導師排定的進度,學院長在課堂上深入地講述了有關魔力紋的歷史,以及它究竟代表了什麼。 在課堂上探討與談論魔力紋的安排,好像是項創舉,連學院長也嚇了跳。 此前的學院課程綱要中未有這類內容安排,源於學院內的教師全出身良好世家,無一例外均有魔力紋,當然對此毫無浪費精力投入研究的興致。 與其做這種文化性質的研究,他們寧願花時間研究新興的魔道具、詛咒或開發新的術式。 這導致奧斯卡學院為何作為學術研究的領頭羊,卻在這部份研究付之闕如的原因。 不曉得失蹤的維希特老師是從何處整理出兼具發展脈絡與研究數據的詳實資料,艾因雷拉也十分意外,至少,學院長根據維希特老師失蹤前準備好的授課講義所述說的內容與他實際理解幾近一致。 若這足以敘明維希特家族「紀錄」的強項的話,艾因雷拉能被說服,問題是,在一些細節過於具體詳實(他以為不會被注意到的部份)。 當然,也不乏模糊不清,仍須深入研究的部份。 「所謂的魔力紋,是指會在幼孩這一階段出現孩童身上某處,一種類似紋身的圖案。」 約在七八歲時候,魔法國的孩子們在身上的某處會浮現出魔力紋,大多出現在貴族或中產階級的孩子們身上。 每個魔力紋的紋樣不一,除非特例,否則是能當作一種身份識別。 儘管魔力紋有個別差異,但同個家系出身的話,造型上會有一致的連貫性。 有的是以葉子藤蔓作為基底,有的是繁複的星軌與幾何,有的則是花卉,班上除了他,全是貴族出身,不少人臉上與手臂就有圖樣顏色,特別是有些圖案相似,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說明他們關係匪淺。 罕見的極端情況下,會出現與任何家族都沒關係的特殊魔力紋。 「但這種說詞僅止於推斷,目前沒有任何紀錄能佐證這種說法。」 學院長回答一位女同學提出的疑問時,坐在教室第一排本來專注抄錄筆記的艾因雷拉不由自主地垂首,同時縮小自己的身軀,讓自己在別人眼中更加隱密,甚至不那麼醒目。 答覆完學生疑問,學院長在黑板用不同顏色寫下幾個重點名詞。 「早期的魔法國人們認為繁複多彩的魔力紋與能使用的魔力量多寡有關,亦即,有魔力紋就代表這人具有魔力,這直接導致人們很長一段時間深信沒有魔力紋的人毫無魔力,是缺陷者。」 「不僅如此,人們還迷信這些缺陷者會給他們帶來疾病或詛咒,進行過長達數百年對無魔力紋者迫害的種種政策。」 艾因雷拉繼續埋頭將這一段話毫無遺漏的抄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這部份對於他算是個常識,可對於生於貴族的人們而言,從學院長嘴裡說出的內容像是異世界語言。 聽他們提出千奇百怪的問題便可略知一二。 坐在艾因雷拉附近位置的男同學舉手。 「嗯?所以學院長您的意思是,魔力紋跟魔力沒有關係?」 「對,它們不存在任何連帶關係。」 「但是,我家每個人身上都有魔力紋,魔力也不小啊?」 「這樣的論點純屬謬論,是長年錯誤印象的結果。經過統計確認,已知魔力會隨年齡逐漸顯現,當然,不否認天生無魔力的這點,只是,這點也與魔力紋是完全無關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 「對,透過近期研究,已曉得魔力多寡深受基因影響,事實上,早有數個業餘研究者提出切實的論據,用來辯證即使身上浮現魔力紋,也不代表該人一定具有魔力。」 「不過,學者亦揭示魔力紋是否浮現,確實也跟魔力量一樣,受到基因影響。由於樣本數的緣故,他們提出假說,推估魔力紋主要透過血緣傳承,血脈越濃厚,子嗣越可能顯現出魔力紋,甚至特殊、少見的紋樣。這點也使得普遍存在一個迷思,假若魔力紋的紋樣越特殊,就會認為該人擁有的魔力越大。現有資料顯示,魔力紋本身無法代表具備魔力量的多寡,那紋樣也一樣道理,它與魔力是無關的。」 學院長花費唇舌的解釋聽所有人的耳裡十分繞口,按照學院長的教書風格不大可能這樣說,那詳盡的說明恐怕是來自於維希特老師所準備的內容。 但艾因雷拉卻完全能懂他這番說明的意思。 簡言之,維希特老師是想跟他們解釋,那是四種情況下所混雜出的機率問題。 作為強勢的顯性基因,魔力與魔力紋幾乎是能共同出現,才產生了「因為有魔力紋,所以有魔力」的相關印象。 九成以上的魔法國人民是有魔力的。 但隱性基因下,作為魔法國最底階層且毫無魔力的平民,便是學院長提到的那些不被視作「人」的群體,弔詭的事情是,這一批長期受到欺壓的人們身上也曾出現過「魔力紋」。 「老師,您說一般在七八歲時候出現,那有成人後才浮現魔力紋的嗎?」 快要下課時,最後一個問題被提出來。 學院長翻開他放在手邊的記事本,花了點時間按圖索驥。 「問題很好,前面我們也說了魔力紋受到基因干涉,因此你說的這情況的確有過幾個例子。」 學院長來代理維希特老師的課時,從不像其他老師會對他任意使喚,加上今日沒有佈置課堂作業,且又是最後一堂課,目眙一群人團團圍住學院長問東問西,恐怕剛才的課程引發了他們的興致,艾因雷拉判斷不需協助後,便收拾完桌面,悄悄地從門口離去。 人類階層森嚴,一個群體必定要有替罪羔羊,故而,即使同為平民,不具備任何魔力的平民也深受其他平民排斥。 毫無魔力、毫無價值可言的他們長期被當作穢物看待,並作為魔法國廉價勞動力的來源,花費同樣勞力,獲取最低報酬,處理沒有人想去做的事情——這是過去式了,最近幾十年,目不識丁的平民生活漸次產生變化,特別在魔法國普遍設置基礎教育設施場所,以及配套立法要求所有國民都有義務接受學習後。 這當中,這一批長期被作為「非人」的平民也連帶受惠。 而今,他們處境以非常緩慢的速度獲得改善,儘管歧視仍尚未褪去,至少能預期未來不用再重複這種悽慘循環。 讓其他人費解的是,這類底層平民的孩子偶爾會被發現身上有魔力紋。 理由不複雜,如學院長所說(或者如維希特老師整理出來的資料),魔力紋出現與否與其父母基因來源有深刻關聯,這點放諸魔法國而言,強調自己身份的貴族就是血統證明的代表。 對魔法紋深刻的迷戀與嚮往,是刻入他們形式作風裡的。 亦即,身上是否有魔法紋,代表著與家族的關係的深淺,換言之,作為區別對待,在七八歲後仍然沒有顯現出魔力紋與魔力的貴族孩子,會遭到原生父母將他們從家族族譜抹消一切存在,與生生廢棄的悲慘境遇。 時至今日,這類事情仍悄悄在陰暗處進行。 艾因雷拉沒少遇過被家族剝奪姓氏扔棄在貧民窟哭吼著的原貴族孩子,那些孩子大多不能適應從養尊處優顛轉成需要餬口求生的生活模式,基本上會死於哪個不知明的陰暗處,唯獨稀少的幾個心態適應後,會與同樣階層的人們組成家庭與生育孩子。 大約如此,極其偶爾,血緣混雜的貧民身上某處會浮現類似魔力紋的圖案,那些平民被他人發現時,經常不知去向的成了失蹤人口。 可是,失蹤者去了哪裡,很多人心知肚明。 畢竟失蹤者被發現時,他們往往已面目全非,甚至身首異處,這些慘狀就足以闡釋一切。 說穿了,魔力紋在特殊愛好的人眼底,具有收集炫耀、彰顯自己身份品味的意義。 不會有人在意平民的生死,況且又是最底層的平民,消失恐怕還會博得人稱讚。 狩獵有特殊魔力紋的平民,一直是某些有特殊愛好貴族喜愛的消遣。 但他們不可能明目張膽的綁架其他貴族的孩子剝取,弄個不好會造成家族覆滅。 因此,混有貴族血液,類似返祖或隔代遺傳而在身上浮現魔力紋的那些底層平民便成為他們下手的目標。 稀有性越高的魔力紋,在黑市拍賣的金額越是龐大,它代表著能瞬間致富的暴利。 這樣的心態使得黑暗層層孕育出更加黑暗的惡意。 有的被找回時,成了廢人。 有的發瘋了。 有的再也無法回到家人身邊。 有的則成為了貴族豢養的生育機器,收集癖好的貴族們會把他們抓來的男男女女關在一塊,透過強迫他們交媾,以人為配種的方式,產出一個又一個擁有相似、獨一無二魔力紋的子嗣,直到他們作為生育機器的效度下降,他們才會割取他們剩餘的最後一滴價值。 魔力紋會在死亡的瞬間消失,不可能從屍體剝製,必須要在那些孩子或是大人活著的時候,活生生從他們身體上用特殊製作的道具將其割取下來,再經過特殊加工處理,完好保留魔力紋的紋樣。 也因此,撐過的人雖然活著,也與死無異。 艾因雷拉毫無魔力,但他身上有魔力紋。 那個魔力紋,是他在過了八歲生日後沒幾日,他於洗澡時,在自己的大腿內側赫然發現到的。 見到從自己身體浮現出的美麗花紋時,不知是氣候始然抑或心理恐懼,幼年的艾因雷拉第一瞬間是背脊發冷,死神的鐮刀冰冷無情的地抵住他細小脖子,他甚至產生幻覺,無盡的漆黑從他腳底板往上將他逐步啃嗜。 那日的他拼命想把那個美麗紋樣從自己皮膚抹除,但徒勞無功,留下的只有用力過猛的刷洗滲血的線條與刺骨的痛,他記得最後自己蹲在房間一處,涕淚縱橫的拼命嘔吐。 他只是個沒有魔力的無力者,是比平民還更不如的底層,縱使他從小便曉得那些擁有魔力紋的人的下場,但他總僥倖認為,自己不會有這彷如召喚死神的枷鎖。 假如是毫無意義、純粹色塊的紋樣就算了,浮現在他身上的,卻是一朵不知哪個國度花卉的紋樣,至少,他從未在魔法國內見過,他所能查閱的資料裡,也遍尋不著,可以說,獨一無二,甚至是前所未見。 這無疑代表了一件事情,他的性命隨時都會因此丟失。 他見過太多慘死的案例,他不想自己也成為其中一份子。 因此,為了在人吃人的險惡環境中生存,他從不暴露這個祕密,與他人劃清界線,幸虧他向來性子冷淡,對周遭一直蘊含敵意,於是他這比過去更加小心翼翼的神經質也不啟人疑竇,那些比他大的人只是認為他難搞,藉著這層誤會,他小心地隱藏這祕密得很巧妙——儘管,他魔力紋的位置很私密,除非特定情況,否則很難被覺察。 但他能隱藏到何時?艾因雷拉深知自己毫無魔力的這點是絕對軟肋,他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遑論從這死亡威脅下逃離。 隨著年歲增長,他的焦慮也與日俱增,他頻繁做著惡夢,每一回他在夢裡受盡折磨慘死,並於清晨喘著氣掙扎著醒來。 夢裡越來越光怪陸離的死法,簡直在預告他未來只有一條通向死亡的路,除非他處在另一種社會地位,否則,他就是個死不足惜的數據。 便是在無計可施,窮途末路的那時,他見到了一絲希望微渺的曙光。 奧斯卡學院公告的特殊人才獎學金的辦法中,除了保證畢業出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且基於培養人才的保障,在領受獎學金的期間,他絕對不會遭受到任何波及性命的危險。 獲知自己獨自使用寢室時,老實說,艾因雷拉對此是十分慶幸的。 如果有室友,那他距離死亡的倒數的計時聲益發清晰。 與人交際,才是將他自己扔向死亡深淵的捷徑,而人類,經常是會因利益背叛他人的生物。 進入學院前的十八年人生裡,他已見了太多。 結束一日繁重課業,艾因雷拉返回宿舍後便立刻盥洗,他洗的比往日還快,彷彿被什麼追趕。 走出浴室穿乾頭髮後,由於學院上週已供暖,他並不急著穿上睡衣,況且,最近他有點喜歡直接與泰迪熊接觸那種毛絨感。 所有生物天性都喜歡療癒,特別是在脆弱的時候。 加上腦子還回盪著學院長在課堂講述的那些內容,實在沒有餘裕塞入新的內容了,他整個人乾脆地倒在床上泰迪熊的肚子上,手腳並用地在泰迪熊肚子上爬了會,直到距離近的能揉捏泰迪熊大大的臉為止。 大大的玩偶真的很不錯。 他手勁不小地玩了泰迪熊的臉一會,有段時間,魔法國的商店街曾經進口一種國外風行多年、能握在手心任意搓揉,具有彈性觸感的療癒造型物,那時候連底層平民間也十分流行。 他現在對泰迪熊這樣做,大抵也有那種意思。 雖然艾因雷拉有些內疚,欺負一個不會反抗、只會微笑的的朋友,想想有點不公平,但對自己「朋友」做一點小小欺負應該沒有關係吧,他需要轉移注意力——直到前幾分鐘,他心臟還碰碰的直跳。 是太久沒有做惡夢了嗎?久違的,進入奧斯卡學院後,艾因雷拉再度體驗到與死亡比鄰的膽顫。 課堂的內容是客觀平和的,有關那些隱晦、黑暗色彩的部份,或許是顧念他們承受能力,維希特老師準備的材料中並無對此深入太多。 並非有意,恐怕也不會料到,但那切切實實將他以為遺忘的恐懼徹底勾起。 沒事的,艾因雷拉安慰自己,他人在奧斯卡學院,只要他還維持著特招生的身份,他暫且就是安全的,他仍會活著,他仍能在這種世界隱密地活著。 即使,獨自保守祕密是痛苦的事情。 艾因雷拉深知,祕密是種責任,倘若多個人承擔的話,生活會更輕鬆些,但他無法信任他人,他寧願懷抱這份孤獨與難受,悄悄的活在這個國家的一角。 然而,泰迪熊是他的朋友,是不會背叛他的朋友,他對朋友不該有祕密,他應該要對朋友坦承,否則他這樣欺負它,它不會太可憐了嗎? 此際,在小小欺負自己朋友片刻後,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注視著泰迪熊寶石般的眼珠良久,總算是能用相對平靜的心輕輕啟口。 「你知道什麼是魔力紋嗎?」 回饋給他的,是一抹從出現在他房間以來就不曾改變過的笑容。 經過這一段日子相處,艾因雷拉不否認,他喜歡在泰迪熊臉上的那抹笑容,泰迪熊不可能發出聲音與他說話,但望著那抹笑容,他彷彿聽見它在對他訴說,他的祕密,只有他與它會曉得,他不用害怕。 於是,艾因雷拉仔細、緩慢,卻簡短地把課堂上聽來的內容述說一次,也算做是簡易的複習了。末了,艾因雷拉坐起身,手往自身的大腿內側指了個位置。 「我的這裡呢,有一個水色的花紋喔。」 「一開始出現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很害怕,不管怎麼洗,那個花紋都不會褪色消失。」 「而且,雖然我有這個,但我一點魔力都沒有,很可笑吧。」 說完,艾因雷拉跟著笑了幾聲,可他旋即沉默地抱住泰迪熊,頭埋在熊的肩膀附近,真的有點冷了,浸染在絨毛裡的感覺是真的很棒,但他得趕緊穿上睡衣,不然隔天醒來會感冒吧。 「不過,我總算查到了,我身上的紋樣原來是一種罕見的國外植物,它只生長在一個特定的雪山區域,不曉得是否這緣故,它是住在雪山深處的那個民族信仰的創世神話裡,神留給他們的約定禮物。」 同樣的物品,在不同角度看去,代表的意思截然不同。 明明,那只是個徒具美麗外,便沒什麼意義的紋樣。 在那個民族裡是具有神聖意義的禮物,但從他的角度看來,他身上罕見的魔力紋是個猶如枷鎖的烙印。 是死神的信號,是他永難逃離的恐懼。 半晌後,很細很細的聲音從泰迪熊的身軀傳出。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才告訴你這個祕密,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仰首看去,落入眼底的泰迪熊仍然是微笑的表情。 一個只有微笑的毛絨玩偶,是不可能把他這祕密暴露的。 艾因雷拉覺得這瞬間,自己簡直是個瘋子,但無可否認,擁有分擔祕密的夥伴確實會讓人心情輕鬆一些,於是,在向泰迪熊傾吐他藏了十年的祕密後,那幾小時前被勾起的疑懼在這一刻全煙消雲散,毫無根據的念頭,艾因雷拉就是覺得白色的泰迪熊會在黑暗裡保護他。 時光冉冉,冬雪降臨未久後,艾因雷拉將要迎來自己進入學院後的第一個生日。 他誕生在一個下雪的日子,很巧的是,那個日子也是魔法國內重要的節慶祭典的主日,是家人們團聚、互相贈送禮物的日子。 快接近節慶日時,艾因雷拉越能在教室內聽見一群又一群人討論要讓父母買什麼禮物給自己,又或者是期盼那天晚上的聚餐家裡會準備什麼好吃的給他們。 艾因雷拉只是心無波瀾的靜靜聽著。 他向來不愛慶祝這日子,除了沒時間,對一個剛出生就被扔棄在雪地差點凍死的人而言,熱烈慶祝死裡逃生不會顯得有些諷刺嗎? 不期然,他想起了在房間微笑等待他回去的毛絨朋友。 一股奇異的念頭閃逝,但艾因雷拉一時抓不准自己究竟思考了什麼。 儘管不期待那種日子,但當天他起得特別早,並覺得一年一次的生日不糟糕,他心情格外好,哼著不成調的歌,拿著梳子順了順泰迪熊身上的絨毛,使之更加柔軟好摸。 學院內各處都是與節慶祭典符合的掛飾,足見氣氛營造的重要性。 至少,這種喜慶的日子裡,平日常找他麻煩的人也會收斂許多。 沒有人會想製造厄運給自己招來災禍。 如他設想,從圖書館借了書回來後,整幢宿舍安靜無比。 全部的住宿生都趁這一波連假回家去了,整棟樓層扣除舍監,只剩下他一個人在。 就算是自己的生日,艾因雷拉的晚餐仍與先前一樣樸素。用過簡易的麵包與濃湯後,他聚精會神地複習連假後就要展開的期末考週要考的範圍。 靜謐的宿舍讓他精神尤其集中,直到他由於疲累打了個呵欠,才見到本在午後停歇的風雪,又重新在窗外靜靜落下。 確實夜深了。 艾因雷拉揉了揉用眼過度導致酸澀模糊的眼睛,儘管只稍撐一會就能複習完主科的範圍,但明天睡醒起來再繼續也無妨吧。 這樣思考著,艾因雷拉輕快地收拾了房內。 把書籤插入尚未讀完的那頁,關了房間的燈,他慣例地爬上床抱著泰迪熊準備睡覺。 可這一回,艾因雷拉定定望著泰迪熊在雪夜下映照著雪花冰晶圖樣的紅色眼珠半晌。 腦海浮現不知怎麼來的天方夜譚,或許是生日緣故,使他產生了這奇異的念頭吧——親吻的話會讓他眼前的這毛絨絨泰迪熊變成人類嗎? 一如童話故事裡,公主親吻青蛙、善良的女孩親吻恐怖的野獸後,那些遭到惡魔女詛咒的人們便解除了可怖的外貌,現出了作為人類的真實樣貌。 親吻與淚水,一直都是古老的防禦惡魔與解除詛咒的方法。 「許個願望也不過份吧。」艾因雷拉摸了摸泰迪熊笑起著的嘴,喃喃自語,「畢竟,今天是我的生日嘛。」 話迄,他深深地在泰迪熊的嘴上留下一抹溼熱,當然,泰迪熊也沒有如同化故事的幻想那樣,碰的一聲在他面前變成人類。 正常無比的結果,不是嗎? 旋即,可能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不好敘明的大事,艾因雷拉渾身發燙的臉紅,一個勁兒的把泰迪熊牢牢抱著傻笑。 不變成人也沒關係,他只想要此刻確實的陪伴就足以。 可是,就在艾因雷拉玩笑似的親吻了泰迪熊,並一如既往滿足地抱著它睡去後,隔日醒來,卻愕然覺察一件超出他預期的意外。 他的懷裡空蕩蕩的。 空蕩蕩的讓艾因雷拉思緒木然的渾身凍結。 他情願是場夢。 可惜的是,那不是夢,是現實。 ——陪了他將近四個月的巨大泰迪熊,在他生日的隔天醒來後,就如同它來時那樣,憑空消失了。 ◆ 艾因雷拉用紅筆在學院地圖上的一處畫上醒目的叉記號。 盯著地圖上無數的記號,難受的情緒又湧上,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花了幾秒才總算消化完那股扼著咽喉的痛苦。 到底在哪裡?他的泰迪熊。 連假到今天就要結束了,他本來打算複習的進度連一半都沒到。 整整一週,艾因雷拉幾乎翻遍學園所有地方,甚至學院人跡罕至的空間他也都走訪尋覓,但,他就是找不到他的那隻泰迪熊。 他從未如此憎恨自己毫無魔力的缺陷,倘若他具有魔力,哪裡需要用這麼笨的地毯式搜查來尋找它? 起先,艾因雷拉以為是他的宿舍被外人闖入,可這個想法很快就證實錯了的,他房門的鎖頭沒有破壞跡象,房間內的擺設也都與他睡前一致,他甚至完好無損。 何況,侵入者帶走一隻巨大的泰迪熊做什麼? 乾脆去買一個新的不是比較快嗎? 艾因雷拉完全不能理解,他邏輯不出一個泰迪熊消失的情況,他思考的焦頭爛額,幾度在尋覓不著的失望裡恨恨地握拳流淚。 流淚很苦,它使人呼吸急促,渾身難受,是人類最脆弱情緒的呈現。 艾因雷拉不喜歡流淚,也不想要流淚,他的遭遇使他必須把所有弱小都隱藏起來。 但驟失泰迪熊的那一夜起,他整個人宛如被掏空,即使翻開書冊,催促自己要加緊複習,可文字入眼,他一個字都記不牢,只有一片模糊。 哭著睡著醒來的第八日,是假期後的第一個上課日。 上午是失蹤班導的課,他記得今天輪到代理導師,不曉得過了一個假期又會想出什麼招數惡整他,思即此,艾因雷拉心情雪上加霜更加沈重,他拖沓著步伐進入了教室。 循著一直以來的模式,他坐在前排的一個固定位置,周圍返校的人們熱烈交換彼此假期的各種有趣好玩的事情。 背景吵鬧不休,艾因雷拉無動於衷地從包裡把課本與筆記攤在桌面擺好,機械式地翻開到夾書籤的那頁,他手指甚至由於慣性,無意識地摸了摸寫著名字那面。 或許,他用錯了方法。 撐過期末考週後就是寒假,寒假他打算繼續住在宿舍,圖書館好像也會開放,那麼,趁著寒假校內沒什麼人,他可以在書海裡嘗試另外一種方法找找看。 奇異又熟悉的安靜隔了四個月再次降臨,本來鬧哄哄高談闊論的聲響一瞬熄滅。 冥冥之中,有什麼驅動,艾因雷拉於是抬起頭來,只一眼,他的思考瞬間打結。 學院長一如四個月前拉開了門,但這回,從門外走入站在講台附近的既不是學院長,亦不是代理導師,而是一個其他學生沒見過,但對艾因雷拉是面熟的人。 他們曾見過一面,就在開學前的那一週,且他前陣子抱著泰迪熊睡覺時,經常想起他的容貌與他摸著他頭的觸感。 毫無疑義,他寫在黑板上的字體也如同艾因雷拉見慣了的熟悉。 雷爾哈爾尼.維希特。 寫完那幾個字後,不少學生躁動地交頭接耳,白髮紅瞳的青年環視全場,微微一笑。 「各位同學早安,初次見面。」 慢了四個月才總算出現的開場白後,直到所有學生都收斂聲音,青年才又繼續了招呼。 「我是你們的導師,對各位很抱歉,由於發生了點事情,直到今天才讓大家認識我。」 「雖然期末考週就要開始了的這時候才回來接手,或許會讓有些人不安,」他露出讓人十分親近、信賴的笑容,「但我會讓各位同學安然度過接下來的期末考試,各位不用擔心喔。」 雷擊一般,艾因雷拉難得失禮地目不轉睛盯著與他正對面的青年,他的笑容給他熟悉的、只有朝夕相處才能滋生的親近。 而這正是艾因雷拉不能理解的。 包含開學前那次,他總共也只見過導師兩次。 那麼,這一股從他內心湧現的熟悉與喜悅究竟從何而來? 在維希特老師歸來,且經歷紛亂的期末考週,並過了短暫的寒假假期後,新學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首先是,代理導師銷聲匿跡,只隱晦曉得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入獄,而到底犯了什麼罪狀,無人可知,整個消息被封的嚴嚴實實,滴水不漏。 可以曉得的是,代理導師所犯的罪狀足以死刑,但因其貴族身份在律法上無法判處死刑,因此重重庭審後,定奪處以終身監禁,關押在魔法國最嚴酷的牢獄中。不過,即使不是死亡,這種終身監禁的結果,對於自尊心甚高的人而言,已是十分嚴重的懲處。 事情卻不因此落幕,因該人緣故,所屬的整個家族連坐罰,被議會徹底剝奪搖搖欲墜的氏名,如今,家族人員都成了平民一份子。 至於代理導師原本使用的臨時研究室,在寒假期間整理扣押資料後,換了另外幾個新來的老師們共同使用。 接著,幾個與代理導師感情甚篤,教授其他學門的老師也不在了,也許是被代理導師的事情所波及,然而,校內沒什麼學生對此表露遺憾可惜。 這能明白,那些有階級仇視的老師們原本授課風評就差,不只針對平民,對待不同階級的貴族的標準不一已引起一片憤恨,早被投訴數次,唯礙於家族地位,學院難以有適合理由辭退,如今受到代理導師的牽連,一併徹下,學生們對此都樂得鼓掌,反正換了老師就是件好事,根本不在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也由於此,學院內教師數量驟然銳減,因而他們的課有些轉給維希特老師授課,有些則是由另一批新來的、相對年輕的老師們接棒。 新老師們都來自最近幾個新興的家族,若是按照維希特老師課堂上的說法,就是從中產階級晉升入貴族還未久,是一批不拘泥窠臼,能大度接納新事物,具有新想法與見解的人們。 這一波外人摸不清裡邊情況的大量教師更替中,艾因雷拉忖思,自己恐怕是最大受益者。 新學期開始,同儕們依舊惡意的薦舉他繼續擔任給老師處理雜物的「小老師」,但比起上個學期,這些新老師們反而好許多。 畢竟,新來的授課老師們不像被替換掉的那些老師,時不時往他露骨地顯現出高人一等的惡意,他們相對友好,且請託他協助的課務上也不超過他的能力,都在合理範圍內,此外,他們更不刻意針對、刁難他。 這著實讓艾因雷拉輕鬆不少,並能擠出一些時間繼續尋找早已消失一段時日,他至今仍無所獲的泰迪熊。 除了大量教師們更換的這事情外,讓艾因雷拉十分有意思的是,明明作為古老世家的年輕當主,作為他們班導的維希特老師意外的不怎有貴族的派頭,待人接物都很溫和,溫和到連艾因雷拉都短暫憂慮過他會不會被班上的其他同學利用或欺壓。 稍後沒多久的一次課堂授業裡,艾因雷拉便體認到自己的這層憂慮簡直天真且多餘。 維希特老師比他所想的更加好。 曉得他這個領獎學金的平民是班長後,新學期開學前一日,維希特老師用書信與他聯繫上,說要和他問件事,需要他在指定時間來他的研究室一趟。 信上給了研究室的位置,那是全奧斯卡學院最隱密也最大的地方(空間是艾因雷拉進入後目測出來的),但信上沒敘明要與他談論何事。 莫非是聽聞什麼嗎? 艾因雷拉敲門前忐忑不安,可獲准進入研究室後,老師只是請他坐在沙發一角,端給他一杯穩定情緒的花茶,又把一盤蛋糕放到他面前讓他先吃點。 等他吃完,也不那麼緊張後,坐在他面前的維希特老師僅僅是笑著問,他還想擔任班長這個職務嗎? 倘若是先前那個代理導師這般詢問,艾因雷拉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搖頭。 那時,他極度不情願接下這同學們惡意硬塞給他的差事,且代理導師也一如他熟知的貴族,會毫無道理的指摘他做的任何一件事情。 他無數次跟泰迪熊說過,他不想擔任這個職務,並非是做不到,而是經常被臨時起意加諸許多無賴的要求,甚至超過他能負荷的。 代理導師在想什麼,他很清楚。 無非就是打算壓縮他能學習的時間,再倒果為因的嗤笑他的出身與能力根本不符合特招生的資格,藉以逼他休學。 但維希特老師詢問他這話時,他猶豫了。 他是怎麼了?艾因雷拉表面沉著,內心實在有些慌。 他好不容易盼到這個機會,他竟無法如同自己想的那樣將拒絕的話輕易說出口。 可能是維希特老師望住他目光很柔煦,態度也很平靜,重要的是,他給了他選擇的空間,而非獨斷的下達命令。 換言之,維希特老師是把他當作對等個體詢問,可說是完全體現了維希特家徽中天平圖樣的涵義。 無關身份,對待一切都中立客觀的平等。 這正是在國家建立起便存在至今的「維希特」的家族規訓。 維希特家族神秘感十分的濃厚,甚至有些奇異的傳聞在底層流竄,倘若那傳聞毫無虛假的話,那麼,他能理解維希特老師待他這般自然的舉止,確實是其來有自。 想來,之所以彼時老師會摸摸他的頭,恭喜他入學,果然是由於作為導師的立場,事先見過他繳交給學院的資料,才會識得他的容貌,並在臨走之際給予他鼓勵。 維希特老師認可他進入學院的能力,不因血統與身份有偏頗的先入為主的觀念,他是真摯的期望他在奧斯卡學院學習時能快樂。 甚至在這裡,維希特老師給予他花茶與點心招待,這說明他是把他當作一個名為「艾因雷拉」的「人」尊重,是以才會詢問他的意願。 一股陌生的情感,隨著這層認識,慢慢在他胸口沈澱、發酵,欲望極低的艾因雷拉頭一次有了一門心思,他想多一點能和維希特老師相處的時間,即便,這欲望違反了他歷來堅守的生存信條。 而能滿足他這欲望的方法,眼下只有一種。 他遂點了點頭。 『確定嗎?艾因雷拉同學?』 『嗯。』 『那,接下來就繼續麻煩你協助囉。』 『謝謝老師。』 『唔,應該是我要跟你道謝啊。』 維希特老師伸手又摸了摸他的頭,艾因雷拉不明白他對他的親暱從何而來,可他並不反感。 『他們都說你做事很麻利呢。』 他們是誰? 艾因雷拉閃過一絲疑問,維希特老師歸來未久後假期就到了,他們這之前也只見過幾次,那麼,老師是在這不算長的假期間問過校內老師,探聽過他的能力嗎? 應該是吧。艾因雷拉對此很快就得出答案。 無論怎樣說,在他身前散發如春一般氣息的老師終究來自於「維希特」家族,他甚至是現任當主,能力不在話下,那短時間內調查清楚他背景的這點事情,於他而言,肯定不費吹灰之力。 何況,他又是他的導師。了解自己班內每一位學生的品行,是處於那個位置上的基礎。 於是,這個疑問艾因雷拉也只是想想,不放在心上,比起思考這事情,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得做。 在一個積雪消褪、春天的信號仍未抵臨的週末午後,當最後一堂課結束,迫不及待要與來接他們回家的父母見面的同學們個個健步如飛,一眨眼,教室內人去樓空,艾因雷拉抱起講桌前收齊的課堂作業,安靜地走在導師身旁,與他一道前往他的研究室。 導師這次在課堂請他們完成的作業不重,在他能負荷的程度。 假若真的太重他無法一個人處理的話,維希特老師會先他一步拿起大部分的作業,並留給他較為輕鬆的。 相處幾週下來,維希特老師人真的很好,他不用任何奇怪的眼神注視他,待在他身邊就很輕鬆,詢問課業上不理解的地方時,他也溫和的給了他很多建議與想法。 種種都使艾因雷拉思考,問一問維希特老師這事情的話,也許能成。 會找他麻煩的老師們都不在了,新學期的學習也很順利,使他能運用的時間十分充足,可讓艾因雷拉喪氣的是,幾週下來,即使他用盡所有方法,依舊找不到從他房間裡消失的那隻泰迪熊。 被這現實打擊到萬念俱灰的氣餒躺在床上悶悶哭泣時,艾因雷拉揉著疼痛的眼窩,驀然想到,他是個尚在學習的孩子,「孩子」是能向「大人」尋求協助的角色。 他應該找「大人」協助。 而他曉得的,在這個學院內最可能接受他的請求,並協助他的「大人」,只有那個人。 下一個轉角拐彎後就會抵達導師的研究室,艾因雷拉抓緊最後一絲機會,鼓起他人生最大的勇氣,詭異的是,當排練了一整晚的話正要出口時,他卻久違感覺到反胃的不適——突然的,他莫名害怕起來。 萬一,這溫柔的人客氣的拒絕了他貿然提出的請求呢? 他生命遭遇太多困頓,他無法不去揣想許多可能性,這忽然籠罩的陰鬱使得接下來從他喉嚨發出的嗓音細的只在他耳中散發回鳴。 「維希特老師。」 聲音真的過於小聲,假如沒聽到的話,艾因雷拉想,恐怕就是個預示,預示他永遠沒可能找到他的那個朋友。 可走在他身側的人瞥首,一如既往地給予他回應。 「嗯?艾因雷拉同學,怎麼了嗎?」 導師凝向他的目光非常溫和,溫和的讓他減緩了些許緊張。 同時一個細節讓艾因雷拉有點不知所措——他聲音明明那樣小,可面前的大人並沒有忽略或充耳不聞,他回應了他,這不足為道的細節讓艾因雷拉體認到維希特老師一如他在那個夜裡所設想的,是在充滿階級意識裡的奧斯卡學院裡,真心地歡迎他來學習的人。 那麼,他應該抱持希望嗎?他還能懷抱希望嗎?世界依舊存在著善良的人們,只是他過去未遇見過罷了。 此刻,艾因雷拉無比希望,維希特老師就是他能相信的、善良的人們中的其中一位。 他再次鼓起勇氣。 「我有個重要的朋友不見了,」隱藏著不安,他小聲地問著眼前對待他和善,笑靨十分溫柔的青年,「維希特老師可以教我尋物魔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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